一九三九年,五月中旬,华北区冀中冀东区第五次反围攻。
敌军颓势,日伪军逐步收缩至关要县城。
冈本的情况似乎同大势无二。
但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可能醒过来的时候,他醒了。
是一个下午,温煦同锦户在龙跃饭店吃过午餐,出了门厅就要上车时,街上摩托嘀嘀作响。
军帽两道垂布随着士兵的快速前进,拍打在钢盔上,到了餐厅门口,士兵跳下车,冲锦户说了句话,锦户侧目望着温煦,说冈本醒了。
同样呆住的,还有温煦身后的李北一。
锦户带着温煦下去时,回头看了眼李北一,李北一垂下头,像在应和。
翩翩纷飞的彩蝶多起来,济仁医院里瞧着欣欣向荣。
两辆军用汽车前后脚停在院中,温煦下车,朝东边花园里一望,看见了一楼阳面儿里的冈本,虚虚一个人影,靠在床头。
锦户在前头,温煦跟在后头。
他们这一行人进去,正遇上一行人出来。
对面在前头引路的是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色西服,长发侧盘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还钗着日式花穗。
对上锦户,那女人站定颔首,先是抬眸,再抬起头,语气甚是温柔地说了句日语,而后在锦户挥手准许下,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日本女人走出门厅,转身,眸光闪动,将视线从某个人身上收回,抑制不住的笑溢在她的脸上。
冈本倚靠着床,只将目光放在温煦脸上,锦户秀泽蹙眉,身形微动,挡住对面的视线。
月余没摄入营养的冈本,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醒过来,用骨瘦如柴这个词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青紫血管映在惨白的皮肤上,冈本咧唇一笑,嘴里的红犹如鲜血,整个人邪性无比。
“錦戸さんはどうして私を直接殺さなかったんですか?(锦户君怎么没直接杀了我)”
锦户秀泽拦在温煦身前的手缓缓放下,插进裤兜,盯着冈本那双格外发亮的眼珠,回,“あなたは天皇の武士、敵の手で死ぬべきです。(你是天皇的武士,应该死在敌人手里。)”
哪料这话说完,冈本无声大笑起来,在身侧军医的小声提醒下,冈本缓缓平复下来,看着锦户身后迈步出来的温煦,说:“温桑倒是还好好活着。”
温煦站在锦户秀泽身旁,在冈本的注视下,扫过空空的床尾,十分有礼貌的回答:“是,温某自然是要好好活着。”
冈本放在两侧的手攥的更紧,目光一顿一顿地挪到锦户身上,控诉,“まさか関係ないとは思わないでしょうね。(你不会认为和他没关系吧)”
锦户秀泽余光看着温煦,裤兜里的指尖用力捏着,公事公办道:“その日は、いったい何をするつもりだったんですか?(我还要来问你,你们那天,究竟要准备做什么呢?)”
“这件事我相信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锦户抽出手,上前拍了拍冈本的肩,低声,“是死去的井上不该发报,你的伤我该如何向天皇交代,说你要争抢司令的位置,结果、弄巧成拙?”
冈本势力大减,锦户从前忌惮他,现在完全不在意。
他直起身子,收回手,揪了揪衣领,看着外头花园,状似和事佬般调节:“济仁医院环境很好,我相信冈本你在这里能修养的很好,这你还要仰仗温会长的照顾了。”
“小事,大佐一定会越来越好。”
冈本面前被搭了个戏台子,台上唱戏的是温煦和锦户,偏锦户扔下来的每一句话,冈本还不得不接。
戏台子撤了,唱戏的人走了。
冈本闭上眼,沉重呼吸过两次,睁开眼,盯着先前温煦站的位置,低语,“沈家、沈伊筠。”
低沉发哑的笑声,在那个午后,从那间病房响起。
下午,温煦午睡才醒,刚出房门,乐康就从楼梯处跑了上来。
李北一从会客厅出来,见温煦和陈乐康去了书房,房门没关紧,他想上前将门阖上,里头的话却不受控制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半下午带着冈本的士兵出城的日本女人,在城外抓了个男人,吊在车尾,一路拖回来的。”
“咱们的人在城外那男人住的地方打听过,那人姓刘,说是叫刘东。”
把手上的手松开,李北一脚尖一转,快步下了楼梯,先是直接去西头办公室找人,没见着沈伊筠,又去了护士站问,得知沈伊筠下午班不来时,他稍稍松了口气。
突然,他觉得脊背发凉,转身,看见一个戴着口罩的军医,那军医看着李北一目光示意护士站下方。
李北一低头,看见指甲盖儿大小的纸团,不细看还以为是烟蒂。
楼上,温煦将视线从门口处收回,乐康急着发问:“刘东要是当时打伤您的那个小子被抓就被抓吧,可怎么还能跟沈家扯上关系?”
温煦盯着那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条,指尖转了转侧颊边的链条,松手时,任其落下。
“沈伊筠。”
乐康担忧,“会不会,给沈家惹上麻烦?”
温煦眉头一蹙,沈家保一个沈伊筠绰绰有余,麻烦就在,是冈本抓的。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冈本醒了……”
温煦低喃,保险起见,他还是叫乐康亲自跑了趟沈家,只当着沈伊筠的面说被抓的人是刘东就够了。
在李北一和他之间,沈伊筠既然选择了李北一,那就不能怪他了。
多做多错。
若沈伊筠先前告诉了沈孝谦和阮湘月,那他此举也算是同沈孝谦明示他在帮沈家;若沈伊筠连他们都没告诉,那他这个举动也算一个不痛不痒的提醒,否则,直说,沈家又会不会怪罪他一开始发现却不说呢。
温煦内心挣扎着,觉得自己愈发冷血。
仰躺在椅子上,指尖在木制扶手上轻轻点动,睁开眼,夕阳在内窗折射进他的眼睛,瞳孔在清透琥珀中骤缩,一道道纹路被落下的睫毛盖住,脸上细小绒毛格外温暖,小痣点于青年右颊,紧挨着的金色链条,泛出一抹光辉。
伊筠,你实在该庆幸,祸端丛生的北平里,你姓沈。
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人影嗖的一下消失在了胡同,徒留脚步和粗重喘息。
快点儿,再快点儿!
外侧大街,小汽车超在他前头,停在了一栋别院前。
他扶着墙,看着车上下来的青年,喝出口气,靠着墙滑坐下来,可他又支起身子,偏行了巷子,快步穿过长街,绕至沈家别墅侧边儿。
他不确定陈乐康来是不是说那件事,若是温煦决定隐瞒,那沈伊筠一定危险。
后门开着道缝儿,他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工扒在厨房底下窗户那儿,听着里头说话。
他转动手腕,感受着浑身上下恢复的力气,蛰伏在草丛间,等待猎物自行靠近,而后,给他突然一击。
“嘘!”李北一箍紧了身前人,一手捂着嘴,一手勒着脖子,仿佛下一刻就能拧断他的脖子,“你不吵就不死,明白了。”
身前人连连点头,李北一松开了这人的嘴,脖颈上的手施力,悄声问:“方才,他们在里头说什么?”
“我没听——”喉咙快要被挤破,他赶忙改口,“说抓了个人,叫刘什么的,真的,剩下的真没听——”
话落,李北一抬掌劈在这人的后颈,将人扔在后门处,甫一看,像在这儿偷懒的。
冈本似乎将东城旧街里的一个大院划成了自己的小天地。
美子带着一队人抓回来的青年,在这么长时间的颠簸里,浑身上下都被擦撞出血,远远一看,破破烂烂像一个沾了血的带子。
人不至于死,但没了意识,差使着将人拖进了院儿,隔壁大院里传来女人的尖叫,美子蹙眉,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但看着身后那几个方才不听令的士兵,现下奸佞的发笑,她扬手甩过去一巴掌,从腰间拔了枪,那人已经跪在地上,美子不依不饶,枪口对准了那人的额头,咬牙开口叱责前,眼中忽而一闪,轻笑一声,枪口拍了拍士兵的脸。
直起身,看着院墙,再次抿唇笑起,回身盯着那几个高矮错落的士兵,双目凛凛,柔媚婉转的声音,在方寸之地传开来。
“二日したら、楽しいものを探しに連れていきます。(过两天,我带你们去找个好玩儿的东西。)”
也许,就是这两天。
肖钰回沈家的时候,大厅里分外沉寂。
五月里他一直在分批次清查名单上的人员,对于沈家生意和北平新发生的事他没脑子装了。
已经确定叛敌的人,都在他和联络员的配合下处决了。
但对一个人,他很犹豫,因为那个人叛的,现在正是友军;还有一个,他在等重庆传回来的报告,一份格外详细的报告。
肖钰将这两个人划分在了最后一批次当中,马上,这支队伍就彻底被肃清了。
毒瘤没有再次出现,这让肖钰和联络员不禁怀疑,是否,毒瘤就在他们先前处决的人当中。
肖钰认为这样的可能极大,因此他现在放松下来,觉得肩头重量卸下不少。
同时,他已经准备着手第二件事的调查了。
他认为,荣昭还活着,温煦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上周传来的信息上记录着荣昭在位时的动向,是什么能让荣昭不顾风险的往日区跑呢?
答案显而易见——温煦。
两日后,现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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