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28日。
乙卯年四月初十。
祥和午后,茶水已开,茶盖被热气顶的一鼓一鼓,不时刺出两道尖锐哨声。
落子声后,白净指节垫着布,将茶壶拎下。
“我说你,这都四月天了,怎么开始喝起热茶了。”
说话人落下黑子,单肘拄着桌面,修长指节拨弄着耳上珍珠。
“不是看你来,想亲自给你煮茶,”温煦将布一抛,扔到茶盘,琢磨着棋局,放下手里带了温度的白子,抬眸睨了对方一眼,“袁班主不识好歹呀。”
袁倚秋还要去掏子,对上温煦那笑,再一低头,摇头,“输了输了,因为袁某不识好歹。”
温煦起身收了棋盘,还不忘嘱咐袁倚秋干活:“可会给自己找由头,把茶煮了。”
袁倚秋托腮,一手抖落了不知数的茶叶,一探身,瞧见溢出了尖,赶忙停手,将盖子盖上,去看温煦。
月白粉的袍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为柔和,袁倚秋抬手,对比着温煦耳后的颜色,轻啧道:“你出去见见太阳,比我一个戏子都白。”
温煦走回来时,袁倚秋这才注意到他胸口斜襟,又露出条链子。
“袁班主怎么这么打趣自个儿,您可是个角儿。”
袁倚秋扬了下巴,冲温煦问:“那块儿怀表?”
温煦不置可否地笑笑,才作势要去看茶,就被袁倚秋拦下,“我来我来,哪能累着温大会长。”
对面人眉头一挑,袁倚秋就将草稿打好了。
“荣昭还好吗?”
“好,自然是好,骁勇善战,英勇无比……还升了营长。”
话落,两人没人再开口。
这仗打的真长,升的真快啊。
半晌,还是袁倚秋先打破了寂静,晒笑过后,晃悠着茶壶问:“你那海上丢了的货,还没信儿啊?”
——叮铃铃铃
温煦去接电话前,冲袁倚秋道:“信儿来了。”
电话那头儿,先是穆安打了招呼,才是艾伯接过,海上那批被截的药资,截的人是找到了,可药资都被用光卖光了,不过,托曼倒是连带军队一起给了个教训,下次温煦的商船再去,挂上托曼的旗子,那群盗贼便不会再上去劫了。
一连多声道谢,温煦放下电话,袁倚秋不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个外国人怎么这么照顾你,你救过他的命?”
温煦没坐,倚靠着书桌,十分认真地点过头,解释,“是,我救过他的命,在英国。”
袁倚秋眼神一亮,举起茶,示意温煦坐下细聊。
“一点也不复杂,只不过是他收了伤,倒在我门前,我拖他进来,取了子弹缝了针。”
温煦举起茶杯,看着杯中成色极浓的茶水,眉头蹙起,问话还没出,房门就被人从外叩响。
来人是张启繁,同袁倚秋点了头,当着袁倚秋的面冲温煦说了事:锦户带着两车人朝西城去了,没穿军装,都是寻常衣衫。
张启繁离开后,温煦对上袁倚秋,没见袁倚秋有怪异的地方,暗自歇下心,同他们无关就好。
然而,袁倚秋煮的这杯茶,就是喝不到温煦嘴里了。
楼道传来拳打脚踢和撞击声。
紧接着,哐当一声响。
房门被重重撞开。
乐康压着李北一趴在地上,张启繁扭着李北一的胳膊,看似快要将人掰断,裴敬肿着脸喘息,贴着门,冲里头两位道歉,配合着乐康和黑皮,就快要将李北一拖出去时,李北一生生在张启繁的钳制下旋了一圈,脱骨似的,嘭一声跪在地上。
满脑袋的汗液将李北一的前襟染湿,他吊着一条胳膊,忍着眼底水光,冲温煦磕下脑袋。
下一秒,带着哽咽无助的男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求您,去救沈小姐。”
温煦看着李北一的模样,提起心,站起身问他:“怎么回事。”
李北一还是跪着,趴在地上,咬紧了牙关,青筋在他脸侧暴起,“美子把人带走了。”
无人在意李北一话中的不对,也无人不认识那个美子。
作为冈本亲随,这段时间,美子抓到人后,审讯的狠辣手段,早就传遍了北平。
温煦千算万算,没算到冈本竟然能对一个沈伊筠出手,他扶上桌子,沉声冲几人吩咐:“你起来,带路,去找人。”
“去通知沈家,去找锦户——”
“少爷。”
对上张启繁那双黑目,温煦突然想起,锦户去了西城。
怎么会这么巧。
温煦和袁倚秋道别,才下楼,院内一道急刹,车子差点飞进花园,下来的人不复平日的整洁,额前垂着碎发,西服连带着衬衫折起衣袖,外套马甲都解开了扣子。
“温煦——”
“你来这里,”温煦顿住,侧头看了眼守在一楼东头儿的士兵,断然道,“他不会见你的,除非是锦户。”
沈孝谦话还没说,温煦就抓着人出了楼,“锦户今日去了西城,不一定能堵上,让你的人也开着车出去找,你们也是。”
温煦的话不仅将沈孝谦稳下来,也将每个人的任务全都吩咐了下去。
“李北一,人带去哪儿了?”
“旧街!”李北一倏然抬头,又垂下眼,“只有司令、只有他能从他们手里要人。”
沈孝谦垂头,双手抓上头发,原地转了一圈,双拳重重砸在车前盖上,抓着李北一吊了环的胳膊,将人装上车,一手抓着温煦肩头,略微施力,郑重开口:“我先过去,能抢我就抢了,锦户那边,就拜托你了。”
两辆汽车间歇驶离医院,嗡嗡作响的马达声中,温煦攥着拳,垂着眼,想了许多,有初次听说沈伊筠藏了人后的惊讶,有决定盯着按兵不动的后悔,也有事出意料之外的彷徨。
他在为了什么跟沈伊筠较劲呢?单单只是为了她选择包庇李北一,就刻意忽略能够伤害她的种种危险。
温煦,你着实小气,竟然在跟一个女孩子置气。
你还是没能真的将她当成妹妹,你清楚的,若这是阿姐,你断然不会让她落到这种境地。
何况,你完全清楚她的任何动向。
“少爷。”
张启繁坐在温煦身边,适时将人从无边无际的自责中拉回。
“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东西两城没什么不同,区别在于,东城要更加繁华些,而西城这不亚于东城的地界,横竖交错的长街大道,找起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西城街上小汽车也多,却不敌今日多,隔三岔五过去一辆,车上还有人扒头,就跟再找什么人。
温煦不打算理会锦户今天要做什么,锦户静悄悄地沉寂在西城里,是为了抓人还是为了杀人,都无所谓,打草惊蛇也无法。
汽车载着温煦绕过了好几个巷子,又一个转弯之后,来到一个闹市,他没打草惊蛇,他亲眼见证了锦户带队的一次围捕行动。
没放一枪,原本准备接头的人察觉不对,为时已晚,周围早就埋伏好的人,悄然逼近,一个个黑洞枪口对准了接头人,接头人却眉眼一凌,上手拨掉前头人的帽子。
怔愣间,他的手腕被锦户击中,而后便是同一顺的脚踝,他倒在地上,呆滞望着眼前陌生的接头人,他想他是知道毒瘤是谁了。
被人拖上汽车前,在一道道人影之中,他快速搜寻着他的同伴,试图将最后一个信息传送出去,人群之中,一个灰扑扑的长衫男人,静静看着眼前躁乱场面。
视线相接,他只读懂了同伴第一个字:wei。那之后,他不确定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温煦下车时,锦户迎面走来,他们不远处的胡同里,一个带着孩子的瘦削男人引起了温煦的注意,顺着那瘦削男人的目光,他看到了人群之中,目光汇聚在被抓人身上的,长衫男人——肖钰。
巧,太巧了,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一致得,将沈伊筠,推向地狱。
同锦户秀泽前往东城旧街时,温煦掏出那块怀表,打开后,看见了那道红色平安符,视线偏移,距离沈伊筠被美子带走,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
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扣上表盖,将表放在他的手心,翻手,用手背去触碰温煦发凉的手掌。
“你在外面跑了多久,手都凉了。”
“你怎么会,突然来西城?”
答非所问,反问,锦户却是看着温煦笑起来,回答:“有人给了消息,这里会有**特|务。”
见温煦再次沉默,锦户收回手落于膝盖,缓缓攥拳,问:“沈小姐会被冈本的人带进去,他们就会有证据。”
“但她不是——”
“她不算多严重,我可以做主放她出来,”锦户看向温煦,“你这么在意她,我想知道为什么?”
锦户的话,正击在温煦愧疚的心间。
“我、拿她,当,”温煦嘴边绕了一圈,将那两个字咽下去,换上另一个不痛不痒的称谓,“亲人。”
“只是亲人?”
温煦吞咽喉间苦涩,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像安慰自己,开口:“无关紧要的亲人,也并不关心,甚至还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锦户听着温煦毫无心神的话,眼底晦暗,轻声为温煦加注:“那只是沈老板的妹妹,同你无关,你却能来找我,温煦,你很善良。”
温煦倒以为听了最可笑的笑话,善良,是在反讽他吗?
“少爷!到了!”
沈孝谦和身后几个青年身上滚满了土,比起挂了彩的李北一,沈孝谦倒是看上去好些。
一见锦户,沈孝谦立刻上前,还没开口,就被锦户抬手禁了声。
院门两侧守着的士兵也认得锦户司令,收了枪,任由锦户带着一众人进了院。
铁门关颌,刺耳摩擦响彻半边天,黑黢黢的牢房里,走出来的女人,是美子。
美子先是冲锦户行过礼,面带微笑,将对面一席人打量个遍,目光落至凄惨的李北一身上,笑容真诚了些,用瘪嘴的中文,冲身后招呼,“请沈小姐、出来。”
那道幽暗牢门里,响起了沈伊筠暗哑,拒绝的声音。
美子上前一步,冲锦户解释:“司令,通敌是大罪,您要将沈小姐带走,请原谅我,刚才对沈小姐动刑。”
“你还对她用刑了?!”沈孝谦当即瞪大了双目,就要上前打美子。
美子没有退缩,迎上几人拦住的沈孝谦,解释却像通知,“是,军法处置。”
沈孝谦还欲上前,直至看到从牢门走出的沈伊筠,他鼻尖微酸,动作缓慢地放下手。
沾满泥泞的淡粉色洋裙,被撕扯的不成样子,沈伊筠脸上没见伤,但双腕的淤青和鞭痕又醒目刺眼。
蹒跚,无力。
如幼时他去抱起学步的妹妹一样,沈伊筠再次蜷缩在沈孝谦怀里。
冰凉的身躯仍旧在打着颤,不知是她的还是沈孝谦的,一滴水珠顺着沈伊筠的鼻尖滑落。
带着温煦惯有味道的衣衫罩上了她,她开始疯狂的去摄取温暖的味道。
沈家的车离开旧街时,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太阳。
他上车,去往沈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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