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水声响了好久,她换过了第三遍水。
但这一次,他没再听见响动,抬了双手,缓缓推开窗子。
室内水汽很足,围挂着布帘的地方,静悄悄一片,即将触碰到布帘的时候,里头人动了。
“是你啊。”
他闷声应下,放下手,脚步后撤,在她叫出名字时,停滞。
“一北。”
他垂头,少顷的沉默后,他再次应了一声,里头人轻笑起来。
“你也知道,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吧。”
李北一绷紧双手,咬着腮帮,血气直冲面门。布帘之后的人动了一瞬,水流波动之后,洒在地上,溅湿了他的布鞋。
“东岳山的土匪,替你们背了这一口黑锅。”
不——他忙着要张嘴解释,说他同他们不一样,可一个不字都没说完,自己就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他面对着一层布帘,垂下头,等待里头人断续的话语,像一把把利刃,活生生将他曾认为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一点点从他人生中抽离。
“为什么明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还要让我知道你的喜欢呢。”
“我又是,你们计划中的哪一环呢。”
不是,他辩驳着,不知自己是否发出了声,可沈伊筠就是停下了,许久,他感受到沉默带来的恐惧,地上依旧是水,他颤着手,想拉开布帘。
“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道歉呢,错的并不是她,他的手抓上布帘,死死攥在手里,没有下一步动作。
“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看到你。”
不可以,他甚至希望从一开始,她眼里看到的,就只有他。
“我只喜欢过一个人。”
布帘猛地抖了下,他松开手,安抚着自己,你早知道的。
“他教会我很多。”
“在我始终觉得我就是这样的时候,他告诉我,我可以更好。”
“他是个谦谦君子,温润有礼。”
“他是我心仪的丈夫。”
水声很大,沈伊筠站了起来,赤脚踩在水滩的声音,在无人说话的房间里,同什么碎掉一般。
“李北一,你比不上他。”
心尖儿上那股恶劣攀上他的大脑,他咬着肉,感受着口腔里冲人的血腥。
“我也比不上他。”
“我们一样的,都是腐烂的人。”
“为什么选择去做禽兽的帮手呢?”
沈伊筠赤脚踩着水滩走过来,他们面对面,隔着那道布帘。
唰的一声,布帘被拉开,入目一片白光,来自,他面前静立的人,他闭上眼,脑子里是一道道掐痕红肿和淤血,还有那双空洞的望着他的眼睛。
一双冰凉的手,缓缓触碰到他的脸庞,带着小心试探,不见他的拒绝,才捧着他的脸,抬起。
“睁开眼睛。”
李北一紧阖地双目在沈伊筠的命令下睁开,径直看入她的眼底。
“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李北一启唇,鼻翼翕动,盯着沈伊筠的眼睛,说不出话。
“我脏透了。”
他用力摇头,抓住了沈伊筠捧在他脸侧的双手,试图用他的否认,告诉沈伊筠,她永远干净。
沈伊筠眨了下眼睛,李北一探手过去,在即将替她拭去泪痕的时候,她开口。
“我爱你。”
在李北一形同雕塑的时候,她的指尖擦过李北一的面颊,此时,他才感觉到脸上的湿漉。
“你还愿意娶我吗?”
李北一点过头,狠狠将人抱在怀里,清香一阵阵传入他的鼻尖,是在那个夏天,他抬头,闻到的一模一样的味道,一直没变。
他是等沈伊筠睡着,沈太太准备进来时,才离开的。
乘着夜,踩着星光,他站在沈家别墅一侧,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
乌云自下午遮了太阳就一直没散,晚间也遮着月亮,隔着一层缥缈云纱,地上泛起的潮气,拢在月白长袍的男人脚下。
沈孝谦极少有抽烟的时候,有一次被温煦问及,他当时说家里的几位美人都不喜欢烟味儿,戒了,再之后不时的抽两根,是解愁用的。
温煦有限的两次,看见沈孝谦抽烟,一次是沈家父母罹难,沈伊筠在医院郁郁寡欢,一次就是现在。
猩红火点在沈孝谦嘴边,忽闪忽闪,长长一道烟雾被人呼出,送出老远,散开。
叹息声后,沈孝谦扔了烟头,脚下捻动着灭掉,再一个抬脚,将烟蒂踢了出去。
外套被脱下,沈孝谦用足了力气甩了两下。
在温煦的注视下,沈孝谦淡然一笑,胡茬在人愁寂时总是长的很快。
“谢了。”
温煦背后的手死死捏合着,摇头不语。
“如果锦户没去,冈本一直不放人,也许这大活人就没了。”
沈孝谦说话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塞,一股悲凉升上心头,他突觉肖钰还没回来,混沌了整个下午的脑子,猛然清醒。
——锦户的动作,和毒瘤有关。
于是,在沈孝谦转过身已经打算离开时,他又停下,重新面向温煦,故作轻松的提肩撞了下温煦的肩膀。
“朋友?”
温煦点头。
“好朋友?”
温煦依旧点头。
沈孝谦低头,朗声笑过,抬起头时,斟酌后,开口:“你再帮我个忙。”
温煦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沈孝谦的眼睛,回道:“你说。”
拉泔水车的师傅上了街,踩着打更的声音,温煦一行回到了医院。
今晚,是许多人的不眠夜。
和沈孝谦不同,温煦从不抽烟,解愁的方式,就是在书房窗前站着,独自放空。
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在几双耳朵里都听的很真。
房门被打开,却没颌上。
“为什么要救我?”
温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回应,身后人又问。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温煦转身,看着决定摊牌的人,耿直回他:“从你知道,乐康倒运物资的时候。”
李北一呵笑,“你知道她的所有事。”
他确定,温煦派人盯着他,那他所有关于沈伊筠的动向,温煦一清二楚。
“你为什么不管她?”李北一压着怒气,质问声一道越过一道,“你就只是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陷在泥潭里?!你明知道!她最听谁的话!”
“我比不上你,比不上你对沈伊筠的自私!比不上你对沈伊筠的恶毒!”李北一狠狠盯着温煦,一手从后腰摸出把枪,一边低吼着一边提枪对准面前的人。
枪响。
枪械掉落,砸在地板上。
昏暗里,张启繁上前将地上的枪捡起,乐康裴敬一边一个捆上了李北一。
小臂上的血止不住的下流,锦户留在医院的士兵扛着枪上了楼,温煦站在楼梯上,看着锦户的士兵将李北一拖下大厅后,冈本带着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
轮椅上的冈本被养的略微有了血色,仰头时,和楼梯上的温煦视线相接。
李北一,被冈本带走。
自那天之后,北平如同进入了南方的梅雨季。
在北平众人的惊诧中,温煦身边那个黄皮亲随,于某日清晨,摇身一变,顶替了井上的位子,出现在商会里。
都以为,温煦在这风浪湍急的北平中,被两艘船舰保驾护航时,其中一艘叫一北的船舰,冲温煦架起了炮口。
本是被温煦压榨着要进锦户口袋的税息,在一北先生的强制压迫下,劈出去一半,划进了冈本那里。
一北更像是集合了井上和冈本的共同体,既能够在商牟利,又能够在军谋权。
而美子,短短几天,就在一北的名号下,消失的没有一丝波澜。
六月一日,这一天,要比前几日更加闷重。
深浅不一的层云镶嵌在天空,似乎抬抬指尖就能触碰。
黑云压城的迫势,他们都察觉到了。
美子带人从城外抓回了一车人,没人敢去打听那车里的是什么人。
只是在美子他们的卡车行经旧街附近时,隐蔽处开出了一辆插着日本军旗的小汽车。
穿过横巷,目不斜视的看向旧街处的那处院子。
——你还愿意娶我吗?
——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嫁给你。
——你,比阿煦哥哥好太多了,永远不会拒绝我。
尖利凄惨的喊叫是少数,更多的是沉默着被押解着进入那座深渊。
他有些退缩,心里却绞着一个反劲儿,令他定定地站在原地。
毛毛细雨不知何时,又降临在人间。
他抬头,可是明明乌云已经散去了。
只一个瞬间,对街一道巨大的爆炸声,令他浑身一颤,闭紧了双眼。
在他左右两边的户家里,跑出了几个穿着破烂的青年,拿着枪和手榴弹,冲那所已经燃起数米高火墙的院落,投掷着,击打着。
几天时间里,足够他们挖了地道救人,足量的炸药,也能将这里毁的找不到一点线索。
不用担心,到头来,查这件事的,还是他。
几里之外,信号弹响起,院前佯攻的人纷纷撤退,一个擦满了黑粉的青年乍一遇上他,惊地立刻抬起枪对着他。
待不见他有任何举动后,撤向了别的通道。
乌云彻底散去,那沉重的快要坠落地面的乌云,也叫这冲天火焰炙烤地退散。
太阳出现,笼罩在它前方的,是一朵白净的彩云,折出道道五颜六色的光晕。
雨滴落在他的眼角。
指节已经冻的冰凉。
男人的皮鞋声,渐行渐远。
李北一走到临街,上车,副驾位置,放着一摞红色喜服,边上,放着一包糕点,是闹市生意最好的那家铺子里的。
他仰头,靠在车座上。
凝神长吸一气,似乎还能闻到沈伊筠留在喜服上的香味。
低哑笑声由小渐大,他攥拳,抵在额心,如赤子般泣诉。
“沈伊筠,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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