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早上,北平传来一则劲爆消息。
天津上货的港口,昨晚有人持枪抢了温家的货。
消息一出,平津哗然。
放眼看去,平津几乎叫这位温小爷垄断了医药行业,小医馆子能在夹缝中生存,也得仰仗着从温家进货,会是谁敢动这位的东西呢?
人人都将眼睛瞄向了天津鼎盛的万家时。
温煦来了,却是请了万家的小家主吃饭,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温家上货的码头处,竟被安排了许多万家的伙计守着。
下午时分,万家接手了这一片港口的管辖权这消息,就在平津传扬开来。
温煦此程来天津,似乎是要等着将人抓住,许多人都亲眼瞧见了温煦进了国民酒店。
只是可惜,从这位温会长来天津的第二天起就生了病,除了驻天津司令渡边合信和万玉涵,剩下的人是一位也不曾见过。
腊月二十六晚上,唐山,丰台镇,小韩村。
因着打仗,一擦黑,小韩村村民没人再出门,家家户户都摸黑吃饭,没人敢点灯。
深夜,在人都进入深眠时,几道马蹄声顺着进村的道口响了起来,但除了几道马蹄声,没有脚步和卡车的声音。
村子里近日来了不少土模土样的逃荒人,说是这么说,但村民心里都清楚着,这是没能跟着大部队从冀东军区撤离的伤员。
除了几十个程度不一的伤员,剩下还有十几个健全的青年,全都没穿军装,每日都有人在进村的几个口子上守着,一有可疑的人要来,村里人就赶忙往地里撤。
韩琦家里,也因为这一道道马蹄声起了夜,利索地收拾好了东西,韩琦爹示意韩琦将地窖里两个人给叫出来。
这样的事在他们来之后,上演了三回。
头一回,地窖里的那个姑娘死活抱着那个没醒过来的青年,哭着喊着就是不走,让他们走前将地窖封好,另一个男人跟着韩琦他们出去,却也不跟着去远处躲,反而跑到地窖另一边马房底下守着。
时间长了,韩琦对地窖里好几天都没醒过来的青年越发好奇。
他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
因为在他们来的第二天,村口来了辆小汽车,上头人给了村口的兵爷一包袱东西,然后那兵爷就跟后头有野狗追着似的,一口气跑到韩琦家跳进了地窖里。
那地窖里的姑娘等过了一会儿,在地窖里闷声哭着,韩琦看见韩琦爹的表情,也跟着叹口气,怕是难活了……
谁料那夜之后,地窖里那姑娘不再要冷水了,面上也轻松许多,看样子,又是有了活路。
“姐姐!哥哥!村儿里来人了,你们这回走不?”
韩琦在地窖一个狭小的通风口处,冲里头人悄声招呼着,还没等底下人回答,马蹄声就在他们家门前停了下来。
大门被扣响,韩琦被韩琦爹揪着领子扔给了韩琦娘,娘儿俩同地窖里的男人一样,佝偻着缩在马棚底下,忍着令人作呕的腥臭,透过一道极小的缝隙,朝着门口处看去。
大门被韩琦爹哆嗦着手打开,待看清了外头人,韩琦爹长长舒了口气,冲来人问:“村长,这么晚,这是出了啥事儿?”
与此同时,地窖被人从里头掀开一道小口,里头的姑娘冲门口一看,眼中发亮,回身轻声喊着:“陈医生!那位先生来了!”
韩琦还是被韩琦娘死死搂着,但她透过马棚,看到了从门口走进来的四个人。
除了村长和守卫兵爷,还有两个黑衣服的大哥,一个长得高大、肤色比较深,另一个长得稍微矮些,和地窖里那位睡不醒的青年一样的好看。
韩琦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人,一个愣神,忘了平日里爹娘交代的,不能一直盯着人,下一刻,她就被一道锐利地视线抓住,是那个好看的哥哥边儿上的黑皮青年。
被吓的往后退了下,连带着韩琦娘一起撞到后头柱子,在这寂静小院儿里发出格外清晰的撞击声。
“对不住对不住,”韩琦爹知晓这两人更不是好惹的,一瞧见张启繁那不善目光,立刻嗵一声跪下,磕着头求饶,“里头藏着我不知礼数的家小,您消消气。”
跟着他们的兵爷见黑皮青年径直错过人没理会,上前将韩琦爹扶起,安抚过了人再抬头时,那位先生已经和黑皮青年已经下了地窖。
那先生不知什么来头,上头人分毫没透露,只是揪着耳朵嘱咐着,别问别多说,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们要干什么也别拦着。
地窖里头比深夜还要黑,温煦下来后,先是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继而是草药和碘酒,紧接着,便是这地窖的潮湿,和马棚的腐臭。
这样的环境根本不适合伤重的人养着,满屋的病菌无时无刻不在滋生。
温煦心里不是滋味儿,在一片黑漆漆里停住。
“阿煦。”
微弱的男声出现在温煦身前不远,温煦甫一听到这声,立马快步上前,却被脚下零零碎碎的东西绊了一脚,生生跪在地上。
“诶咳——咳”
“陈医生你别动,你别动!”
“您别动,您小心,我去点灯。”
和那姑娘一同照顾陈舸的男人左右顾不上,转身去了墙壁边,划了火柴,暗黄色的煤油灯才将这逼仄的地窖点亮。
温煦在张启繁的搀扶下站起身,绕开地上的坑坑洼洼,冲地上草垛上躺着的青年走去,同那姑娘一样,跪坐在厚实的稻草上头,无声打量着陈舸腹中的伤口。
冰凉的指尖点了点温煦的手背,温煦视线下移,握上那只手,眨了眨眼,将眼中潮意逼退,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陈舸。
一个冬日加上养伤的这几天,就将陈舸的面色又养回了从前的玉色,美中不足的是陈舸面色极差,右脸侧还被流弹划了一道很重的口子,看着结痂的程度,也就是这两日才合上。
对视良久,陈舸勾唇笑了下,勉强着开口:“我救了两个人,你得换个眼神看我。”
温煦垂下眼,抓着陈舸的手收紧,死死捏着,直到陈舸倒吸着凉气,两侧人忙要上前检查时,他才恨恨开口,冲人教训道:“陈叔走前冲你交代了什么?!你都当成了耳旁风!这世间没什么是能比你的命更重的!这次的事不会这么轻易算了!没人能轻易把你排到后头去!”
话是冲陈舸说的,也是冲着身后照顾陈舸的两个人说的。
陈舸晒笑一声,忍着困乏,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养伤的地方,实在觉得好笑。
“其实人都是怕死的,嘴上叫嚣着,我能为什么什么抛头颅洒热血,其实到了快死的时候,也是怕啊。”
陈舸想了想,拽了拽温煦,歪头说:“我都觉得这回一脚伸进了鬼门关,你都不知道,那茫茫黑里,我瞧见了谁啊。”
陈舸转过头,仰躺着,嘴唇干裂着,将梦里看到的人全说了个遍。
“叔叔伯伯婶婶娘娘,一个挨着一个说我不听话,非往死人堆里钻。”
“诗怡和楠桥,还有汤润泽,你从来没见他们这么着急过。”
说着说着,陈舸笑的咳起来,腹中因着剧烈颤动又渗出鲜血,温煦上手压在陈舸两肩,待人缓过了这段时间,叫张启繁拿过了他们亲自带来的药品,重新给陈舸包扎起来。
温煦手上动作着,不时注意着陈舸的面色,冲人问:“他们急着什么?急着把你送回人间来?”
“是啊,他们一个个的,把我往回赶,我还气来着,我说你们干什么去啊,怎么不带我,他们就没说话,你知道吗,那个汤润泽,脸色差的哟,就差上手给我扔出来了……”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再醒了,我就等你,一直等你,都等到这么晚了,你才来……我都等累了……”
伤口不大,就是太深,温煦给人上了一层药粉,动作小心的盖上一层层纱布,收手时,陈舸也消了声,一颗水珠,啪的一声砸在陈舸细白的胸膛。
干净的黑色缎面袖口擦过那块水润,轻而缓地给陈舸盖上被子,四角都掖好。
张启繁在那姑娘踌躇时,冲温煦开了口:“少爷,陈少爷睡了。”
温煦连连点头,长时间跪坐着,让他的腿脚发麻,他只微微换了个动作,将肩上披风解下来,盖在陈舸身上,攥着人发凉的手,头也不回的冲几个人吩咐。
“你们去休息吧,今儿我守着他。”
黑皮自知规劝不动,颔首后,也冲要摇头反驳的另两人摆了摆首。
“我们这回带来的药,你也给熬上,给他们点儿钱,一直熬着,什么时候醒了,就喊你们端来。”
地窖的小门很狭窄,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不胖不壮的成人,地窖里的人一个两个都离开之后,温煦伸出手,碰了碰陈舸脸颊上的伤。
最看重脸的人却要落下一道疤。
温煦后知后觉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小瓶膏药,拔开罐子,用木签一点一点的敷在陈舸脸上。
地窖再次被人打开,还是张启繁,来时温煦惦记张启繁也冷,给人加了个披风,结果一道儿这人都没用上。
现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少爷,底下冷着,您守着陈少爷也得盖些,”看过了陈舸的被褥,冲人解释,“老乡家里棉被也不多,这是挤出来的一床,看护员也没有——”
“不用说了。”温煦轻轻打断张启繁的话,将披风盖在陈舸身上,挥挥手,“让他好好儿睡一觉。”
四下无人时,温煦掏出了前胸口袋里的怀表,将里头压着的护身符掏出来,盯着那张纸闭眼,无声念叨了一会儿,拿起陈舸一旁的里衣,放进内兜时,碰上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东西,还用布包着。
温煦看了眼陈舸,是个小布兜,针脚很粗,许是陈舸自己缝的。
将护身符放进去时,温煦瞥见了几张照片。
最上头那张,是陈舸和汤润泽。
温煦没再看其他的,重新阖上布包时,拇指摸到了布袋下头,一块圆圆的东西,思绪飘回了许久之前,陈舸手里捏着的那块银元。
微弱的煤油灯下,温煦盯着陈舸,眼睛一眨不眨。
“你不单单只是,救了两条人命。”
温煦屈起双指,将陈舸额前的碎发拨开,缓缓地,落在陈舸额心。
“你可是个福气宝。”
快点好起来,不要再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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