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穆安所料,穆老爷子经由这一遭,外在的精气神也没了,先前穆家还虎视眈眈地吞噬着北平老字号商户,现在,穆家只能圈地自守。
穆家生意折了三分之一,改了字号姓万。
当晚,穆老昏厥,被送至济仁医院。
药物倒流进食管,送来的时候,穆老爷子整个人的脸都憋的青紫。
是温煦亲自做的手术,老人凝血效果不好,后半个时辰里,温煦和刘老一直在和争先恐后流出的鲜血做斗争。
手术后的第六天,下起了雪,一连六日穆安和老管家不分昼夜的守在穆老爷子床前,穆宁也跟在床前照顾着,但穆老已经形同枯槁,那双从前总是闪着精光的双目一日比一日要浑浊,面颊越发凹陷,手背处能明显看出骨骼痕迹,穆宁有些害怕,总是不敢上前。
第七天,雪停了,外头出了太阳,穆老爷子终于开了口,舌头使不上力气,几人猜了许久,最后还是门外的艾伯猜了出来,他想出去看看。
穆安和老管家心中有数,多半是回光返照,小心地将人放在轮椅上,上下围了厚厚的棉被才推着人去了门厅。
冰雪还未消融,盖在枝桠上,枝繁叶茂,开的是银白色的花。
穆宁在下头做了个小雪人,捧着上了台阶,走到穆老爷子面前时还洋洋得意的让他去看雪人,迟迟得不到回应,穆宁抬头去看穆安说爷爷又睡着了。
穆安和老管家这时去探了穆老爷子的鼻息,才发现没了呼吸。
穆老爷子发丧用了三天,仅仅三天,穆家余下资产的近半数全让何家万家吃进了肚子,剩下的小门小户也都伺机等着,要扑上这头瘦死的骆驼。
穆安没从虚礼,也没大办,同北平这一众让人心寒的人无话可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穆家的老本儿整理好,主动求了温煦,雷霆手段整治了何家,击垮了万家的冰山一角。
这一出后,没人再觊觎穆家的生意。
十二月初九这天,1941年1月6日。
天津渡口。
轮渡长鸣,海鸥齐放,过客匆匆。
老管家不管怎么说都不愿意跟着穆安他们一同去美国,所以,今天离开的,只有穆安穆宁和艾伯拉姆。
艾伯的小弟有些想离开的前一天就回去了,剩下的就留下来给艾伯穆安看场。
他们的行李不多,同周围等着上船的人一样,只一个手提皮箱。
长梯上已经有人往船上走,穆安回头看了眼,重重呼出一口热气,冲温煦张开怀抱,温煦上前同穆安短暂拥了下,两人松手后,就看见穆宁在艾伯怀里冲温煦伸出双手。
几个大人笑过,温煦也上前抱了抱棉花似的小人儿。
人影绰绰,温煦不知此去何时才能再见穆安,后退一步,冲三人躬身送别。
“路迢迢,水遥遥,望君还时,太平盛世。”
待温煦一句结束,穆安三人齐齐冲温煦弯腰回礼,起身时,四目相对。
“山一重,水一重,君待故乡,避祸安康。”
“保重!”
“保重!”
温煦立在车边,同高大邮轮上看不清脸的人挥了挥手,汽笛响起,温煦垂下眸子,渡船远走,也带走了这里的鼎沸人声。
——扣扣
车窗敲响,温煦回身,和车帘后的那人对上眼,转身,上了车。
“他和你关系不错?”
这捻酸的语气冲淡了温煦离别的酸楚,他有些好笑的抬头去看荣昭,“是不错,不是和你说过,他和阿舸很像。但他比阿舸要放的下。”
温煦拨开车帘,看了眼已经变成黑点的轮船,放下手,倍感惋惜道:“也有些羡慕吧,但又不知道该羡慕他什么。”
荣昭面色正经起来,抬手放在温煦后颈揉捏着,带人躺在自己腿上,将温煦的眼镜摘下,在温煦额心处落下一吻,两手才缓缓在温煦侧额按着。
“阿煦是累了。”
跟着温煦来天津的只有张启繁,待荣昭冲他点了头,张启繁才打了火儿,启程返回。
一路上,温煦躺在荣昭身上睡的昏昏沉沉,脑中像放电影一样的,循环着他和陈舸、汤润泽还有楠桥曾经在北平郊外跑马时的场景。
楠桥自小和汤诗怡混在一起,那日他只跑了一圈便早早回了城,说要和汤诗怡练琴。
再然后,是汤伯母和楠伯母从寺庙回来,顺势将汤润泽逮了回去。
只剩下他和陈舸。
车子速度慢下,石子路上颠簸着,许是到了荣昭要下车的地方。
温煦挣扎着醒来,望着车顶,才终于记起,当日回城时,他和陈舸赛起马来,天边紫霞片片,他将陈舸遥遥落在身后。
“**突袭……混乱……被炸了手臂……没醒……”
温煦没怎么听清邵庆的话,只零零碎碎的几句让他回神,撑着手起身,就见车门开着,左右三人都看着他。
“怎么?”
温煦摸了摸脸颊,将眼镜戴上,张启繁和邵庆脸上的表情很凝重,荣昭也不例外,温煦坐好,冲荣昭问:“什么事?”
荣昭放在膝上的手掌鼓起筋脉,捏着拳头,一字一顿:“**、□□突袭!”
温煦面色骤然降下,忍无可忍,气急道:“疯子!一群疯子!大敌当前——!”
温煦急促喘息着,抬脚重重踹了地面,“既是突袭那便什么准备都没有,死伤人数呢?我们需要做什么?”
“死伤人数众多,到现在还没统计出来,粗略估计折损有几千人。”
“因情况紧急,所以需要您帮忙打通一条关卡,输送更多物资,天冷,他们撑不住。再有便是,冀中军区准备分散部分日军火力,需要燎原帮助,在这其中周旋,以保全我方将士。”
车门嘭一声关上,温煦的车子很快便消失在路上。
邵庆看了眼正在伪装的荣昭,忐忑开口:“陈医生的事,该如何向温会长开口?”
荣昭将伤疤黏好,感受着胶水干涸拉扯皮肉的丝丝疼痛,许久之后,他们的车子上了主路,荣昭的声音才从后头从响起。
“阿煦比我,更早明白家国大义。”
“等他醒了,自然会同阿煦说的。”
——啪!
青年的脸被这一掌扇红,他回正脸,两手撑在膝头,稳稳跪在地垫上,冲轮椅上的男人低下头。
身后木门滑动,赤脚踩在竹席上的声音被青年捕捉,那人停在一北身旁,单膝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冲冈本递上了一张纸。
“一北,这就是你的能力。”
冈本说完,一张纸飘到一北身前,日文记录的是半年来,井上各处商铺的收益情况,除此外,还十分贴心的将石家、穆家、何家几处他没及时出手的地方写了出来。
“这其中,有温煦和万玉涵的手笔,主人……”
一北没说完的话也让冈本沉思起来,诚然,因为有温煦和万玉涵在,他们两人背后又分别有锦户和渡边,不管暗地里一北和他们斗成什么样,明面上还是不能做绝。
除非——
冈本的手心放在刀柄处转了转,就要开口时,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北身上,待一北从这间屋子消失,冈本才冲面前的三角眼男人说话。
“山西のタクシーはどうですか。(山西那边打的怎么样)”
“大佐閣下です、山西の方で大戦が終わって、一部の軍隊は東部に移動しました。(大佐阁下,山西那边大战结束,小部分军队往东部迁移)”
冈本伸出手转动着轮椅,操纵自己向一旁悬挂的地图走去,三角眼男人见势起身要去推,却被冈本抬手制止,凭着自己,冈本终于来到那张地图前。
“私たち天皇陛下は万頃の土地を手に入れました。武士は反日分子を皆殺しにすることです。(我们天皇陛下拥有了万顷疆土,武士要做的,就是将反日分子屠杀殆尽!)”
冈本拿着一根木棍,坚定地指向北平,将华北平原圈了一圈。
“錦戸君にはサムライ精神がありません!平津、私のような忠実な武士のリーダーが必要です!(锦户君没有武士精神!平津,需要我这样忠诚的武士领导!)”
“はい、岡本大佐は私の中で最も勇敢な武士です!(是的,冈本大佐是我心目中最英勇的武士!)”
冈本在三角眼这句话后低声笑起,带着轮椅缓慢转身,看着正对着门的军旗,冲三角眼招了招手。
“かれらが安全に撤退するためには、華北方面軍の誰かが火力をひきつけてくるにちがいありません。(他们想要安全撤离,华北方面军一定会有人吸引火力)”
“錦戸が自ら兵を率いますから、何人かの死士を捜して、殺してください。(锦户会亲自带兵,你去找几个死士,杀掉他。)”
低沉嗓音落下,冈本的手在颈间划过,眼底闪过一片肃杀。
“我々の武士は、この地をバッシングし、この国民に、永遠に我々のために頭を下げさせます!(我们的武士,将挞伐这片土地,让这个国家的人,永远为我们低下头颅!)”
东城旧街。
一北上车后呆坐了一会儿,看到三角眼从小楼里出来,才发动汽车上了大路,拐过弯后,有个报亭。
一北从兜里掏出烟和笔,撕开烟卷,压在方向盘上写了几行日文,待墨水渗透,将纸团团了团,搁在两块银元之间,下了车。
“来份报纸,”一北拿着钱递给报亭里的老人,又挑了挑香烟,拿了一盒后,又从兜里掏出块钱,给老人送过去时,一手摆了摆香烟,“还有这个。”
一北上车后长长呼出一气,将香烟和报纸随手扔去副驾,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了摸侧脸,目光盯着宽阔的大路,愈发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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