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乱葬岗在一座小山上,距离东岳山不远。
月亮今日格外的清亮,在雨雪交加的黑夜里,一道道月光又像是带着寒气的刀,扎在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地面早前覆盖的一层薄薄的雪很快就被雨点化开,和山上的泥土混作一团,泥泞的山路上两侧枯树跟着北风摇曳,发出的声响如泣如诉。
一行打着伞穿着雨披的人无声的朝着山上走,他们动作迅速,眨眼之间就从山脚走到了半山腰。
冬季的电闪雷鸣是极不常见的。
在他们启程朝山顶出发的时候,整片天都亮了一瞬,紧接着就是一道像是贴着耳根炸响的雷鸣。
“吓我一跳。”
佟海旭身后的人回头看了一眼,拍着胸口说完,发现前头人也回了头,他顺着看到了半空的月亮,轻声又道:“今日的月亮好像就在咱们跟前儿似的。”
“你咋不说打雷也像是打在你耳朵边儿上呢。”
两道哼笑过后,佟海旭看了几眼被雨雪浇湿的脸庞,低声道:“继续出发。”
“走。”
“好嘞佟哥。”
雨越来越大,撑着伞上山极为不便,众人也纷纷将伞收了起来,越是靠近所谓的乱葬岗,周围的视线变得越发模糊,即便是今晚的月亮很大。
周围参天的枯树和瓢泼的雪雨将他们的视觉和听觉削弱了近两倍。
佟海旭身后的青年胆子小,甫一上山就开始盯着四周飘忽着视线,就在他们即将要走出这一片树林的时候,佟海旭的袖子忽然被身后的人拽住。
雨声有些掩盖了身后青年的声音,佟海旭微微低了头,说:“什么?”
“佟哥,你听见什么声儿没有?”青年跟佟海旭说着,眼神跳过佟海旭看到了树林外头的情形。
他的双目逐渐圆睁,嘴巴渐渐张大,拽着佟海旭的袖子轻晃着,颤抖着声线说:“那、起来了,她、她起来了——”
“天爷!真的!”
身后人陆续发出低声的震惊,佟海旭转身,挡住了身后的青年,眯着眼睛朝他们说的地方看过去。
隔着百米的距离,那个扔着无数具尸体的坑边,一个穿着蓝色小衫黑色长裙的短发女学生从坑边缓缓的立了起来。
那个女学生背对着他们,身子有些微晃,两手向前伸去,脚尖点地,紧接着,她开始慢慢的向前。
逐渐离开佟海旭他们的视线。
“那是湘西说的僵尸?!”
“我瞧着就是!”佟海旭身后的青年低低的肯定道:“我家里还有话本子,书上说,僵尸就是立着,两手前伸,脚尖点着地,一蹦一蹦的往前走!”
“那遇着僵尸怎么办?”
青年有些懊恼得声音在佟海旭身后响起:“得拿鸡血还有米,还有啥我给忘了。”
“那不是僵尸。”
佟海旭紧紧盯着对面,隔了不长的时间后,他又亲眼看着另一具尸体如同方才那般再一次起身后,他微侧头冲身后的人说道:“有人比我们来的早。”
“是人?”
“隔着百米,这里环境这么暗,他们也穿着雨披,女学生衣服亮,让你们花了眼。”听着佟海旭的声音,他们纷纷冒出头,看向对面,佟海旭继续解释:“再看这个男学生,他没穿裙子,遮不住背他的人穿的雨披。”
“有光。”身后小青年惊道:“真的是人?”
“那咱们还过去吗?”
佟海旭眉头微拧,盯着对面轻声道:“先别过去,看他们有多少人。”
“好像只有一个人。”小青年先前走了一步,仰着头冲身后说:“而且带出去的都是学生。”
看着那堆成小山似的尸体,小青年有些不忍,小声道:“就一个人这得干到什么时候去。”
“走。”佟海旭拍了拍前头小青年的肩膀,回头冲身后人说:“咱们过去,别说咱们是谁。”
“明白!”
啪—啪—啪......
脚下一步步的挪动,都踩在积了泥水的小坑里,发出的一道道声响在提醒着他,他在和背上的人同行。
“呼......”
将身上的尸体放在已经挖好的土坑里,他跪在坑边整理着尸体的衣服,轻声道:“孙钰同志,一路走好。”
他的手在水里泡的发白起皱,指尖和手心里的血早就和泥土融在一起,他机械性的将土坑周围的土推下去,最后缓缓的将那张往昔总是爱笑的脸,用土掩上。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嘴里轻声念叨着:“孙钰同志,再见。”
安葬完这一个同学,他撑着手在地上爬起来转身又要去带其他的同学,却在转身看到站的整整齐齐的一排黑影后,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他已经极为疲累,没了力气向后跑,只得两手撑着向后退着。
他双眼紧闭,嘴上极快的喊道:“别过来别过来,我就是来安葬我的同学,要是你们不满,我也能给你们好好安葬,让你们也好走。”
“咱们都是中国人,不,都是中国鬼!你们就算有怨也去找日本人,都是日本人害的!”
“对!咱们中国人鬼同心,肯定能把日本人赶出去!!”
就在他精神高度紧张,并且认为自己的说法十分正确的时候,对面扑哧一下,传来一道笑声。
“小学生,你别怕呀,睁开眼睛看清楚,我们可不是鬼。”
佟海旭身边站着的青年笑着上前几步,蹲在那个镜片上全是雨水的男学生前头,拉上他的手说:“是热乎的,来你先起来。”
他感受到热源,缓缓的睁开眼睛,透过斑驳的镜片,看到了一众人脚下的影子,松了口气跟着前头这个青年的力道站起身后,扫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猜呢?”
男学生嘴角微抿,垂眸道:“是二鬼子吗?”
“你瞧我们长得像二鬼子?!”
男学生还是没抬头,也没再理会他们,径自转身,又朝着那个死人坑走去。
小青年轻啧一声想跟上去说什么,被佟海旭止住:“别去了。”
佟海旭看了眼那个走路走不稳的男学生,发话:“干活!”
地上挖着的坑一连串的将近三十个,坑都不深,铁锹就被主人扔在树边靠着,那个学生到后来也不再去扛尸体了。
起初他们会帮他一起埋,但每一具尸体,那个男学生都重复着前头的动作,所以后来,他们只是帮忙将尸体放到坑里。
他们人多,三十多具尸体很快就从坑里抬了出来,男学生挖的坑不够,他们就拿了铁锹又挖了三个。
佟海旭看着一众尸体,锁定了两个符合温慧绮说的特征的女孩儿。
那个学生埋好了上一个人,跪着走到了下一个人前头。
良久,那个学生看着土坑里的人好久好久,才动手要埋,才动手拨了一下,佟海旭就开口了。
“汤先生说有位女学生身上带着情报。”
那个学生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手上继续动着,嘴上念叨:“庞雅清同志,再见。”
“扎着两条辫子,穿着学生服的女学生,除了你面前的这一个,还有我这边这一个。”佟海旭说:“如果我是他们的人,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你早就死在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知道汤诗怡和谁联系,你把那个学生冒死都要留下的消息传出去吧。”佟海旭说完,转身朝着来时的那一片树林走去。
“谢谢。”
雨已经停了,现在,只有雪在天上飘着。
佟海旭和众人听的真切,那个学生背对着他们哽咽着道了谢。
他们心中没有往日助人后的满足,反而却是涨涨的疼痛,再没有来时的激昂,覆在心上的是满满的失落。
为了年轻的生命失落,为了国人的命运失落。
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在那个深夜像是一道带着调子的乐谱,是低沉的,风声来给它加了二重奏,是嘶吼的。
他好像听到了。
有滔滔江水上奋进的皮筏,也有熊熊战火里冲锋的号角。
这个音曲,是大调,是庄严肃穆的。
而有些音曲,是小调,是委婉阴柔的。
管弦丝竹绕耳余音,诡媚柔曲过耳不闻。
琴声停下的时候,艺妓的舞也停了下来,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涂着血红的小嘴,冲前头三个人行了礼,用日语谢幕后,穿着一步一响的木屐退出了这间包厢。
最中间坐着的人穿着白衬衣,西装裤上的两条黑色带子挂在他的双肩上,他左右看了看两边,冲另一头穿着白毛衣的温煦开口:“温煦,你觉得我们日本的音律怎么样?”
被点到的温煦放下手中的筷子,与他对面的男人对上视线,轻笑一声说:“听着感觉很熟悉。”
锦户秀泽点了点头,笑着说:“我们的音律从很久之前就很像。”
另一边的男人笑了两声,毫不客气的说:“几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
锦户又一次点了点头看向说话的人问道:“我在天津时感觉万少爷也懂音律,是不是比我和温煦更能体会二者的区别?”
万玉涵摆了摆手,看着两人回道:“我不懂,我只喜欢听,装装样子让我老爹放心。”
锦户秀泽在万玉涵这话后笑出声,冲温煦解释:“先前我和万少爷在天津去了几次舞场,他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很会的人,没想到是装的。”
万玉涵轻挑了下眉,又说:“装的久了自然也是会一点儿,比起温小爷来说,应该是要好一点。”
温煦淡淡笑着,冲万玉涵回:“是啊,毕竟万少爷府上还有位极懂乐曲的知心人,耳濡目染,自然会的不少。”
“哦,对。”锦户秀泽摇头说:“我竟然把万夫人忘了,原来你是谦虚。”
“所以,我只会听,剩下的,就什么都不懂了。”万玉涵嘴角勾着笑,垂眸看着桌面,笑意不达眼底。
“既然万少爷明天就离开北平了,那我们今晚可要好好的聚一场。”锦户秀泽说完,日文高喊了一声后,又进来了一批和方才装扮类似的艺妓。
琴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左右两边的人隔着桌子对视一眼,垂下视线,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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