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济仁医院的医生护士们下了晚班。
初春的夜晚再不似冬日那般严寒的待不住人了。
行人的脚步,较之冬日,都要放缓几分。
路灯照亮的小路上有两道身影并行着朝医院外走着,靠里那位的洋裙将女人窈窕身姿勾勒出来,顺直的长发没做过多修饰,只一个发带箍在发顶。
靠外的那人穿着上下一身黑的粗布棉袄,一看便知他是谁家的伙计。
两人站在一起,瞧不出半分般配来。
却意外的走到了一块儿,男人总是靠后两步,女人便亲自将他拽上前来同自己并行着。
两人慢慢倒腾到了门口,外头接女人的车已经停了有一阵儿,许是往日车里穿旗袍的女人不经常来,她一下车,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下车的女人仪态十分得体的冲两人说了些什么,那穿洋裙的女人便走上前上了车,徒留那个男人同旗袍女交谈着。
正看得起劲儿的功夫,手上的茶盖掉了下去,当啷一声,茶盖碎成了两半。
咚咚。
与此同时,房门被敲响了,乐康露了个头冲温煦道:“少爷,袁班主来了。”
“快请。”
话落,温煦倾身将两枚瓷片捡起,走到桌前一派无恙,直等袁倚秋和温煦同坐在这桌上,温煦要将手收回来的时候,他的指尖被瓷片戳破了。
“嘶——”温煦蹙眉看了一眼冒了血珠的指尖,发觉了袁倚秋与往常的不同,他将指尖的血珠蹭到了瓷片上,抬头看向了风尘仆仆的袁倚秋。
“袁班主怎么如此落魄了?”温煦打趣道,“不如来我济仁讨生活吧。”
袁倚秋看了温煦一眼,极淡的笑了一下,抬手饮尽了手中茶,冲温煦问:“让你查的事有眉目吗?”
温煦轻挑眉,又给袁倚秋斟了口茶说:“袁倚眉去的东北奉天这你知道,32年到34年在奉天的日军司令,是冈本川下。”
“井上和冈本勾结已深,井上会知道,也不足为怪。”
袁倚秋垂头,冷笑一声道:“猜到了。就是、没敢想我姐走的时候,会被他们折磨成什么样子……”
温煦又转了转戒指,冲对面人说:“柳先生来了。”
“何时来的?”袁倚秋立马抬头问。
“今日午时我去了张先生那儿,正巧遇上她。”
“还有一事。”
温煦看着袁倚秋开口:“我知道你也在找楠橞,今天柳先生说,楠橞还活着。”
袁倚秋的眼睛一瞬有了光亮,抓上了温煦的手腕道:“真的?难不成调去了别的地方?”
温煦摇头,看着袁倚秋疑惑的表情解释:“楠橞消失了许久,直到今年才给了延安一封电报。他们不信她了。”
“不会的。”袁倚秋坚定的否决,“楠橞发生了意外,这么长时间还活着能给组织上消息已算不易,不会的。”
温煦看着袁倚秋轻笑一声,甩开了他的手,冲他道:“难保不被策反。”
袁倚秋被这一句激怒,拍了桌子站起身道:“不可能!你们自小一同长大,你竟都不信她!”
“我信。”温煦瞥了袁倚秋一眼,幽幽道,“不信的不是我。”
看着袁倚秋不忿的表情,温煦将袁倚秋的茶杯推到他的手边说:“你不要直接去问柳先生,去问张先生楠橞的消息,看看他会告诉你吗?”
“张先生同你对我有所保留,我同你亦对他有所保留。”
“不妨一试啊,我告诉你,是见你真心对待楠橞。”
袁倚秋缓缓坐下,垂眸点了点头,又换上了来时那副苦面脸,冲温煦道:“我此去天津,遇上了几件事,照时间来说与你听吧。”
话音刚落,袁倚秋抬高了声音补充:“你要听,是与你有关的!”
“好。”温煦点头,“你慢慢说,我听。”
“先前几天我找了舞厅的门童、歌姬还有舞女都问了个遍,没发现任何异常。”
“两天前的晚上,我在路上救了一个人。”
袁倚秋盯着温煦说:“刘少勤,他说楠橞失踪之前,北平来的几个人去找她,送她回家之后,她又出门给了他们东西,再回家,从门口伸出来一只手把楠橞拉了进去。”
温煦听着点头道:“这群人说的就是我们,荣昭去接汤润泽,顺道带上了我和陈舸。”
“而后不久,万老爷带着日本人去了楠橞那儿。”
“万老爷?”
“是。”袁倚秋点头过后又说,“我去了天津,听说的全是万玉涵的大名,再不是他爹了。”
“是刘少勤亲口跟你说的。”
“是。”
“他竟然还在天津。”温煦颦眉问,“你同他问他便说了?”
“是。”袁倚秋看着温煦的表情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对。”
温煦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他是何人,只匆匆一面而已。”
“我下面要说的,是真的与你有关了。”
温煦瞧着袁倚秋的面色,指尖微动,被滚烫的茶壶烫的哆嗦了一下。
“问过刘少勤后,我便打算出天津回北平。路上途径一个小巷,先是响了一枪,紧接着又是两枪,再等我过去时,那小巷里有一队日本兵和一个躺在血泊里的青年。”
袁倚秋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手绳,绳子上穿了一个小金豆,金豆子上刻着一个晏字。
温煦看着桌面上的红绳,又听袁倚秋说:“等那群日本人嬉笑着离开,我再上前时,惊觉这人熟悉,就是那天与我一同送货至船厂的那个青年。”
“他被人打穿了肺,见我一开始没认出他,冲我说了你的名字。后又说了两字杨晏,看他手上的红绳,我猜是他的名字。”
“这红绳是我草草给他下葬时掉下来的,便拿回来给你留个念想。”
袁倚秋看着眼都不眨一下的温煦,低声道:“我猜他也是你派去天津找楠橞的,是与不是也已不重要了。他最后又说了三个字。”
温煦抬眸看着袁倚秋的嘴唇翕动,吐出那三个字。
“万、玉、涵。”
“没有再多的话了,只留了这七个字。”
温煦觉得眼里十分干涩,眨一下眼的功夫,眼里又浸满了湿润,多的快要盛不下。
再闭上眼,他长长的吐息了两下,将桌上的红绳牢牢攥进了手心,又平息了片刻的呼吸后,哑着嗓子冲袁倚秋哽噎道:“多谢,多谢你给、杨晏收尸。”
“我将他葬在了天津城外,从香河去的那个地界。”
“冲西南,能看见北平。”
“多谢、多谢。”温煦闭着眼,不断重复着这二字,“多谢、多谢……”
再睁眼时,袁倚秋已经离开,温煦再不忍了,抓起桌上的杯子冲地上砸了过去。
“狗|操|的小日本儿!”
温煦哑着嗓子带着哭腔的喊骂着,脑中不断闪过的尽是些离去的背影。
是汤诗怡的背影。
也是汤润泽的背影。
还有杨晏离开的背影。
溅起的滚烫茶水和瓷片划过了他的脸,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外头有人蹬蹬的跑了过来,温煦又抄起桌上的茶壶冲门口扔了过去,大喝:“滚出去!”
门外人停了下来,温煦死死攥着双拳,哽咽着急促的呼吸着,胸前小幅度的颤抖着,供不上氧气的大脑有些发懵。
脑中骤然就响起了杨晏的声音。
“少爷我明白,去了天津一定小心,遇着麻烦我就赶紧跑回来。”
“得了啊你,陈乐康,给我们少爷照顾好咯,别让我回来削你。”
他缓缓抬手,扶上了桌子,看着亮的能照出人影的桌面,他看到了什么呢?
巨大的火花于半空炸裂,残骸带着燃不尽的火掉下来,灼烧了大片大片的麦田,一架又一架的飞机以同样惨烈的方式奉献了自己最后的价值。
水花不停的滴落在桌上,那画面都被模糊了。
他看不清,用力将桌上的茶盘都推了下去,再赶忙用手擦干净了桌面。
这一回,竟是在监狱里,隔着一道冰冷的围栏,里头的女人靠着墙,血泊里是一只还潺潺流血的手腕。
他想说话,张嘴却被喉头的肿胀撑的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看见杨晏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那么痛那么痛,止不住的血,和喘不上的气。
“呃啊——”
温煦低吼一声,攥拳冲着桌子砸去,直到胸腔内那股怨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泄愤平息些,才将那桌子掀翻,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呆望着一角,松了手心,又重新攥紧,感受着那一颗小金豆子的存在。
“哈哈——万玉涵。”
“这账,也算你鬼子头上了。”
温煦跪坐着呢喃过后,扶地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柄纯黑的手枪,是荣昭走前留下的。
他动作熟练的将子弹装满,低声道:“杨晏,我把他们都给你送下去。”
温煦提着枪打开了门,门外堵着好几个人,温煦扫了一圈,目光放在了裴敬身上。
“裴敬留下。”
温煦一一扫过面前的人吩咐着。
“乐康去把油加满,张启繁去拿把机枪,北一去找几个炸药包,要性烈的。”
“少爷?”
“少爷您——”
几人面上尽是担忧的看着温煦,温煦低低笑了两声,将裴敬推进屋后,逐字逐句顿道。
“去天津。”
“现在,去天津。”
冲动能让人做出一些预料不到的事。
这么长时间的压抑后。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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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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