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4号。
戊寅年三月初四。
——阿煦亲启:
我道是谁家的蜜罐成了仙,细细一看,原是我家的。
夫煦今日信我要背下,永不忘。
别人爱情和和美美,你我之间温情似水。久不见面,知你心下难受,不日我回去看你。
那日军司令岂是吃了十斤,许是自小吃起来,脑子吃坏了,莫要与他计较气坏了自己。
李北一,我对这小子印象不深,却原来也是不知吃了谁家砒|霜长起的狗子,别理他,让他去刷粪桶。
身外之物多的是,日后便不送首饰了,若尽数戴上,怕累着我阿煦。大嫂曾经不喜大哥送的许多首饰,轻巧的倒是会戴上些,偶而听她念叨繁复沉重。
但你喜欢,我一直送。不能我阿煦跟了我过苦日子。
如此说来你我二人便是乍见之欢,钟情于心。
那时抬头一眼,倒也十分值得,换来一知心人,得来我夫阿煦,确是宿命,该有几世轮回。还要比其他人都要好。
去年汤|□□拖我与大哥四处找寻陈少爷时,我便觉出,汤,珍视陈。如今听你一言,我觉,汤|□□该是将陈舸放在了心尖上。奈何斯人已逝,徒留故人悼念。
阿煦,今日我难得正经一回,你可要记住。
万事自有定数。你也说,谁不渴求活,便是情爱之中将对方视作己命,也莫要追那先行之人,许多事,你的、我的、国的,等着我们去做,该是带着已逝之人的愿好好活着。
你不愿自己一人,我也不舍留你一人,虽是上头话说的绝情,可你万万记住,若有不测,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在世上活着。
苟且偷生也罢、混沌余生也好,我都盯着你。
若为鬼神,便于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着你。
从前不信鬼神,现下惋惜多了,便又想有鬼神。
那未曾开口说过的肺腑,跟着斯人埋没,甚是惋惜。
以此为鉴,日后我定将想说的话尽数说与你听,你的小脾气于信上让我瞧得清楚,格外喜爱,醉了酒成了黏糊阿煦,恨不得现于北平上你的床,搂我的人。
战事主防,不必过忧,你我平安,最是重要。
我的小神仙保我安康,我定安康。
早日归家。等我。
夫煦,平安,我安。
荣昭书
戊寅年二月廿七
三月二十八
发热的,不止眼眶,还有面庞。
温煦闭了闭眼,待眼中温热消退,呼出口气,勾唇看着信上的一言一句,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那日清晨醒来时,还未觉奇怪,吃了饭再来了办公桌前,陡然想起荣昭的信,恍惚间耳边响起自己的呢喃碎语,翻了桌上许久未见信封,唤来裴敬才知,头一日晚上他就让裴敬拿走了。
再追已晚,他这些天间或想起信纸上的话语,就耐不住害臊,那话到了荣昭面前,岂不是丢死人?
今日开信时,他格外紧张,紧张什么呢?
怕荣昭觉得他像换了个人,怕荣昭笑话他,这怕那怕,最后展开信,却看了个满腔的缠绵。
他想,他还是最怕,荣昭不安。
这次提笔回信时,用了不少功夫,只因少尉说了,以此为鉴。
那日后,他定不留憾事。
信封上的名字也写好后,温煦叫了裴敬进来收了信。
他也不知为何就站在了窗前,槐树枝桠上的芽越来越多,草坪也铺上了一层薄绿。
院子里碍眼的巡逻队也早已让众人习以为常。
比起街上的巡逻队,这里的日本兵要客气许多,不会无缘无故的上前骚扰人。
天气好的时候,医院里的病患也有些在院子里散步晒着太阳。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外街上跑进来一个青年,那青年面色惊慌,门口守着的张启繁抓住来人开始问话。
凝重覆上他们的面孔。
张启繁松开了那青年的手,转头朝大楼跑过来。
惶然间他的心乱了一下。
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他抬脚想要转身,却突然觉得小腿用不上力气,双手撑在窗台,在张启繁打开门的时候,他拖着发麻的腿转了身。
“少爷!”
张启繁全然不顾往日的礼数,嘭地一声推开门对上温煦的双目开口:“老太太不行了。”
温煦登时觉得荒谬无比,稳着心神道:“你说什么。”
张启繁上前一步,低声道:“佟海旭差了人来,说老太太不行了,让您赶着去见最后一面。”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温煦慌了神,指尖抖了抖,抬头哑声道:“走。”
楼下乐康已经备好了车,面色瞧着也不好看,温煦只带了乐康和李北一,还有那来报信儿的小青年。
温煦的声线极为不稳,明明不冷,身上却抖的厉害。
“怎么突然、出事了。”
小青年意识到少爷问的是老太太的事,开口道:“是中了毒,上午突然咳了血,眼瞧着就……”
车上再没有人说话,李北一抬眸看了眼后视镜。
他猜到了人,他相信少爷也猜到了。
车速极快,路上还险些撞上了巡逻队,但一瞧里头坐着的是商会会长,便挥了挥手就让了路。
温家到了,这街上四处邻里走的走搬的搬,显得本就人丁不多的温家格外冷清。
大门是紧闭的,青年上去扣了铺首,开门的是面上带泪的德叔。
德叔一瞧门外的人,就赶忙开了门要让人进来。
内院儿跑来的一个丫头,是跟在温慧绮身边的,看了眼温煦就垂头,拉了拉德叔嗫嚅道:“东家不让少爷进。”
德叔手一颤,甩了袖子高声冲着内院儿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犟!”
丫头不敢回,也跟着温煦一同站在门洞里。
内院不一阵儿再出来的,是佟海旭。
海旭跑上前来,拽着门前不动的温煦就朝着后院儿走。
说话间,他还知道藏着话头,不叫人起疑。
“温家有日本人,查出来之后派了人守着,她应该是察觉自己暴露了,因着人盯得紧,给老太太下了毒,府上人乱成一团,她就逃了。”
果然。跟在身后的李北一垂眸敛住眼中神色。
温煦半个字都没说,到了老太太门前,就听见了阿姐的低泣。
“走啊。”佟海旭看着又一次站定不动的温煦,眼中含着泪,喝道,“你进哪!”
佟海旭发了狠拽着温煦的胳膊给人拖进了屋里。
是有许多年没进奶奶的屋子了。
佟海旭拖着丢了魂儿的人来了老太太的床边,压着人跪在温慧绮身边,冲老太太说:“老太太,温煦来了。”
终是自家孩子。老太太抓着温慧绮的手,冲着温煦伸过去。
温煦无知无觉的抬了手,握上那双皮肉很薄却又极软的手,他记得从前这手一直是温热的。
现下是凉的。
“没人能管你。”
老太太没了力气,舌尖都抬不起来,混沌的虚的发无的声音,要卯足了劲儿才能听清。
温煦却在这话之后,眨了下眼,掉下了泪。
“绮也管不了你。”
“温煦,别给、温家、丢人……”
“别给温家、丢人——”
老太太吊了口气,是等了温煦进门,看过了温煦,又留了话才咽地气。
佟海旭抬手捂上了眼,过了片刻,掌心从面上擦过,看了眼床头跪着的两人,开了门,冲外头站着的一众人,低声说了句:“老太太,没了。”
乐康鼻翼翕动两下,嗵的一声跪了下来,伏地磕头,闭着眼没起,泪花砸在地上,化开,鼻尖闻着青石砖上的味道,脑中过了二十三年在这温家生活的种种。
阖家团圆的日子,停在他们少爷十九岁的时候,也停在他十七岁的时候。
再然后,这院子里的人就越来越少,外院儿里的荷花睡莲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却也不是从前的那几支了。
去年出了这温府,只怕这诺大的宅子,是要更安静些的。
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
他真怕最后,就只留下他们少爷一个人。
他真怕。
比起前些日子穆家少爷的丧事,温家老太太李兰芝的丧事办的极为简单。
门上也同穆家一般挂上了丧布吊起了灯笼。
可就是没开门。
门里大堂上,温慧绮在李兰芝棺材边上跪着。
门外石阶上,温煦隔着门冲李兰芝牌位跪着。
屋内堂上,还摆了另外三个牌位。
挨着李兰芝的是老爷子温怀钦,另外两个挨在一起的,是温煦和温慧绮的父母,温沛桉和李云青。
一大家子,全在这里了。
只剩两个小的,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只一个晚上,温家老太太被人毒害的消息就传遍了北平城。
温煦没走,张启繁和裴敬晚上也过来跟着一同跪下。
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温家对过的胡同口来了个人。
来人穿着干净的浅色棉衣,齐肩的短发扎在肩上,额前薄薄的碎发跟着风被拨弄到她的眼睫。
她眨了下眼睛,看着紧闭的大门和外头跪着的五个男人,她低叹了口气。
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冲着温家,磕了三个头。
起身要回时,穿过那几人的身影,看着匾额上那个温字,垂眸时一道清冷女声在小巷里响起。
“温奶奶走好。”
“保阿慧长岁。”
“保将士平安。”
“保国土平定。”
“您来世、顺遂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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