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阿嚏！”
杨不休突然打了个喷嚏。
此刻天色还是白的，他吃完饭后就坐在廖爱办公室里，电脑上是一堆表格文档，旁边还有文件要签名。真搞不懂这是谁定的章程，一个民间传人下来实习，得经受三处同意，官方三师五族。
后两者都是民间的，三师是三师门，蓝山寒水歧路；五族是五氏族，龚张秦孔梁，他们都是投资大户。
杨不休揉了揉鼻子，脑子里下意识浮现某人的脸，骂我呢？可惜这里空无一人，唯一能发出动静就是挂在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指针向五点转去。
他侧头翻开《官民交流记录》，看见上面一排打印的前辈名字，不乏有几个认识的人，后面还跟着联系方式，一串电话号码下来，他看见有一个人格格不入，写的是“念名喊魂烧纸”，再一翻前面名字，是自家师叔，那不奇怪了。
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在后面写了电话号码。不对，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连某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亏他还给准备了礼物。
哼。
下一个是担保人……他对着电脑慢慢输入自家师父大名，山上没有，他不熟练，这是严重拖延他操作时间的首要原因。
季…琼…键盘心领神会，打出个技穷来，他忍着笑删除重来，真真打对了以后才停下来。
然后他看着这个名字恍惚了一下。
其实他本没指望师父担保的。
担保人，他想，听上去太怪了，简直是抚养负责人一样，可她呢，几年前就一把火一样烧下了山，再也没回来，要不是时不时有消息，他都怀疑人失踪了。
所以当初下山时候，他找来笔墨，将师祖一请，打算让他写。谁知道这人拿这个要挟他，将人呼来喝去，最后依旧不干，反而拿出了季琼的担保信，薄薄一张纸，扇来扇去，凉快极了。
将信展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此子有我几分天资，心向正道，蓝山季琼担保。
他抓着信，她人呢？师祖喝茶，不知道。
他一个人下山了。
门把手转动，思绪戛然而止，廖爱回到办公室，杨不休抬头从电脑后面看她：“廖队。”
廖爱说：“你继续。”
鼠标点击声和键盘声响起来，中间停断时就是唰唰的写字声，廖爱在饮水机接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就听见他说，“好了。”
杨不休起身离开办公椅，看着廖爱坐下检查，心里暗暗琢磨着怎么问那个被他带下飞机的活死人。
他站在廖爱身后，看着她上传文件到官网，有意挑起话题：“廖副队，那个我带回来的人，局里面怎么处理？”
廖爱面无表情地看着上传进度条卡在98%，回答：“等罗队处理。”
那罗队怎么处理？杨不休咽下一轱轮的追问，廖爱的意思就是不告诉自己。但人好歹是自己带回来的，怎么知道后续就这么难？这也是规章制度？
他有点憋的慌，正巧廖爱整理好签办资料，告诉他可以走了。他初来乍到，还要领物资和宿舍钥匙地图……安顿好了还要给师祖打电话……
他走到院子里，正要往前面公共区域走去——他在找负责人——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喊住他。
“杨小道长。”
杨不休回头，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另一边转过来。
与杨不休一路见到的成年男性不同，他气质儒雅，身形匀称挺拔，一身休闲西装，外面还披了一件浅色大衣，走过来时，双腿在裤腿里显出紧致的线条，走来时携带着一股清风。
杨不休看见他弯起眼睛，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指上的素戒衬得手指更加修长。
“你好。”
这人谁？杨不休伸手回握。
就在这时，罗燎从他身后赶过来，杨不休听着感觉他的脚步有一瞬急促了，但又很快放轻。
罗燎礼貌地站在两人之间，三角位置。“崔先生，我送你。”
“不用，”崔清发说，眼睛还没离开杨不休，“我和杨小道长遇见也是缘分，让他送我吧？”
杨不休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又听了罗燎的暗示，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崔云岫的叔叔，那位崔先生。
“他才刚来——”罗燎说。
“——好。”
罗燎看着杨不休仰脸说，“我和崔先生有缘，那就让我来送吧。”
崔清发看了前者一眼，只有罗燎看见了这人挑衅般扬了扬眉，然后马上回头低声道：“我的荣幸，咱们走吧？”
院子中心有一棵银杏树，从建立分局开始就移栽过来了，树身粗得两人才能合抱。
现在三月底，叶芽子都钻了出来，郁郁葱葱，枝干向光向上拼命伸展，旁枝长了又长，地上是一片眼花缭乱的影子。
树下，罗燎站在原地，远远看着杨不休跟两人走了。
“你和云岫是同辈，又生活过一段时间，你可以喊我崔叔叔。”
其实崔清发根本不需要什么人送。
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没有走前面的大门，而是就着这个院子再走，等过了这一圈小楼，后面竟然是简易的停车场，荒废了很久。而耸立在那里的围墙上有一扇生锈的铁门，没有任何把手，表面的锈痕厚得让人怀疑其功能是否还能用。
杨不休就着他的话随便问：
“崔叔叔今天是因为崔云岫来的吗？”
“不是，”崔清发双手插兜，思考，“确切来说，应该是为了你来的。”
杨不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突然吱呀一声，铁门，自己开了。
就在此时，杨不休汗毛倒竖。而感觉到的时候，那种尖刀般危险的气息已经弥散消失，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瞳孔收缩，上身微微躬身，杨不休伸手就要拔剑——可是胯间是空的，剑过不了安检！
“呵呵。”心脏怦怦间，杨不休听见崔清发的笑声，他赞赏地拍了拍手，皮鞋走过碎石杂草。
他附身来到杨不休跟前。
“是我小看了你，”他拍了拍他的脊背，“你很厉害啊。”
在留下这语焉不详的话后，崔清发就起身，带着司机从后门离开了。
老门慢悠悠回转，咯吱咯吱犹如牙齿咬合，最后严丝合缝地嵌入墙体。杨不休站在原地，刚才凌冬般的杀意仍然盘亘于心头，就像一双手势不可挡地伸了过来，什么也没做，就已经留下了难以描述的阴影。
他在说什么？杨不休清醒地思考，崔云岫的叔叔做了什么？他对自己的敌意又从何而来？
——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叔叔，很厉害，本来你一来我就想警告你别和崔家扯上关系的——
更重要的是，崔云岫的叔叔，对崔云岫而言，真的是安全的吗？
四下无人，杨不休松下肩膀，叹了口气，他才十五岁，他招谁惹谁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刚刚还抢了罗队的话了，杨不休往回走，黑大衣耷拉在身侧，一步一步，很快就回到院子前面。果不其然，罗燎在等他。
男人坐在了树坛边，双手搭在腿上，内侧土壤层有一只蚂蚁踩着无数颗粒横爬路过。
“回来了。”
杨不休知道罗燎头疼，但并不后悔，现在往那一站，很是配合地回答：“嗯。”
“他叫崔清发，是当年宁水分局建立的投资人，”罗燎回忆起他们的初见，那时候的崔清发待人接物还没有现在这样蛊惑人，“现在你和他也接触了，有什么感想？”
“他想杀我。”杨不休实话实说。
罗燎闭了闭眼，以一种尴尬的语气回答：“那是他私自装的「遗物」，别人说不知道怎么还信，但如果是你说不知道，狗都不信。”
就像韩家益的翡翠扳指，那扇旧铁门也被感染了鬼祟，这类感染物品都有些不同寻常的功能效果，也有使用代价，被统称为「遗物」。
而那扇旧铁门，功能效果可能只是自动开门，而条件则是在门后的人受到了性命威胁。
竟然给罗队逼得说这话了，杨不休突然有种奇妙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迟到后发现好兄弟已经站在教室外面了，两人得以生死与共……虽然杨不休没上过学就是了。
在此之前，杨不休当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扇门不同寻常，只不知道效果条件，被大人吓过才明白其间道理。
“他想杀我。”然而，杨不休语调都没变，如此反复。
罗燎忍不住揉眉心，只能问：“刚刚是谁主动跟人走的？人家一说缘分你就乐颠颠地凑上去了？我记得我几小时前才说过不要接触的吧。再多聊几句你是不是就要送人回家了？”
事实证明，只要是这个年纪，谁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迟到的学生会左右而言他，而杨不休也能利落装傻起来：“我觉得那位崔先生很危险，让人捉摸不透。”
罗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懒风踩过银杏树枝，院子里只有两人，头顶倏忽一只鸟翱翔过去，高高的蓝天晃悠来一朵蓬松积云。
“但是我说的他想杀我，是真的。”
杨不休认真地说，那双眼睛浸润在自己的夜色里，独一无二地黑。
异侦支队队长起身，他平静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一种感觉。”杨不休还重复了一遍崔清发对他说过的话。
“那你还真是感觉对了，”
罗燎直视杨不休的黑夜，那之中意气的明亮宽阔一览无余，他曾经见过很多很多这样的眼睛，最后都再也睁不开了。
“他平等地想让我们所有人死。”
大片的阴凉由云端投下，慢慢淹没地上的人。罗燎独自站在院子里，杨不休已经离开。
他一动不动，默立良久后才冷静地拍拍灰，走人。
苍穹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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