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帽被咔哒合上，高一歌忍不住问：
“所以，那位坐我副驾驶的兄弟…是撞鬼了？”
“不仅于此。”
那边杨不休摇了摇头，坐直身子，严肃道：“他是个珠宝古董商人，可能机缘巧合淘到了一件被鬼祟污染的东西，碰得多了就被缠上了，日日夜夜剥削着人精神气，冷不丁还会在梦里不小心掉进它维度里——”
对面罗燎适时补充：“我们暂且这么称呼它，因为那个世界虽然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却是鬼活动的地界，正常人看不到，而它们又存在，并且会对我们产生影响。”
“——所以在飞机上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魇住了，灵魂掉进了它维度，我使了点法子跟进去，逐渐参与到中心内容里，才终于抓住了他。”
“讲讲？”崔云岫感兴趣。
于是杨不休一五一十地将飞机上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还问在座各位：“怎么样？”
高一歌鼓掌：“惊悚大师之作，票房会卖得很好。”
罗燎头疼，手指按着太阳穴，他勉强微笑着问：“所以你就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被害人拉进厕所封印遗物的？你知道这会引起民众怀疑吧？”
崔云岫仔细听完。既然是梦，就一定有个人投射，比如他重复梦到的爆炸，可能有过火灾或者车祸经历，不断被人质疑恶作剧，也许是童年被深刻冤枉过，而一定要到达机头，大概是潜意识里有逃脱异常的行动指令。
至于剧烈的躯体疼痛，那应该是突兀进入它维度的后遗症，做梦而不自知，只有在接触代表“真实”的杨不休，才会突然被“真实”感染苏醒。
“但是鬼呢？”崔云岫抱胸后仰，隔着罗燎后背看向杨不休，这显然已经不是端庄范围内的动作了。高一歌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到，耳朵却悄悄竖起来。
“没机会出来，这儿呢。”
杨不休吊儿郎当地从裤兜里摸出一翡翠扳指，随便从罗燎背后抛过去，速度极快。
罗燎一惊，但背后也没长眼睛，根本接不住，那块上好的翡翠料子在灯光下滚了一圈白光，吸着高一歌的目光，最后被一只手快准狠地抓住。
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抛接游戏。
崔云岫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尾音却在上扬：“幼稚。”
杨不休笑眯眯，吐了吐舌头。
罗燎心脏加速了一瞬间，太阳穴也突突跳，可这人再生气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他把千言万语吞进肚子，亲切问候了杨不休：
“你怎么把东西随便乱扔？万一碎了怎么办？这翡翠指环在我们这里属于物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取证证明你不是心怀不轨将人拐回来？你知道举报的人和你一个航班吧，他当时言之凿凿地说你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杨不休受着啰嗦，似乎在听，目光却越过他背后。崔云岫乐得看他倒霉，嘴角压抑不住微笑轻轻上扬，眼睛也攒了星子在闪，可和他对上视线后，她就风平浪静地敛了笑意，转过头去，只剩下一个侧脸。
“知道了……”杨不休回视罗燎，其实他也有扳指没被接住的准备。他耐心等人说的差不多了，才出声提醒，“罗队，我是不是该办理手续了？”
国家特殊现象处理局出现的时间比民间师承“祓鬼师”短得多，还算的上是新生力量，急需人才。国家和民间师承合约，每一个新生代都会被下派到平安局实习工作，方便后续的持续合作，反过来，也有局里派人访师的时候。
杨不休就是蓝山长春门派的指定技术实习生，头一次下山就来了宁水处理局。
祓鬼师承的实习生很少，全国分配下来几年也轮不到一个，轮到的分局就得意洋洋地开始养小孩偷师学艺，没轮到的只能上书不断声泪俱下询问什么时候到我家。今年是宁水分局第一次接了小孩，全局上下人心振奋。
罗燎止住话头，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旁边崔云岫已经观摩了指环一圈，将翡翠推过来了。
她轻飘飘地落地起身，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角，姿态优雅从容，杨不休看她装模作样到指尖都是发光的，忍不住嗤笑。
崔云岫风轻云淡地装耳聋，笑起令人陌生的弧度，她熟练开口：“既然如此，我先走了，罗队长，下次见面不是在平安局的话，我叔叔会很欢迎你来做客。”
杨不休的笑脸一僵。
罗燎同样回以微笑，尺寸也拿捏得很好，简直是在应酬了：“这份心意我领了，慢走，下次说吧。”
崔云岫带领高一歌头也不回地离开，每一步都均匀稳当。
杨不休的嘴角完全平了下来，后背也从靠椅里直了起来。他的目光追着那人远去，有些不知所措。
四年泾渭分明的时光从未如此清楚地被摆在现实里，她的背影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变得陌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盘旋在心头，他只记住了一个喜欢热烈奔跑在长风下的崔云岫。
待人走后，罗燎愁云惨淡起来，他看向杨不休：“你和崔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错愕的神情一转而过，杨不休实话实说：“我七岁上蓝山和她认识的，是发小吧。”
“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叔叔，”罗燎显然想多说什么，竟然斟酌着忍住了，抬手拍拍他肩膀，“很厉害，本来你一来我就想警告你别和崔家扯上关系的。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但是，要小心，我是说……崔大小姐没关系，你要小心她叔叔。”
杨不休心里犹豫，嘴上却立刻追问：“那她父母呢？”
罗燎摇摇头，沉默了一会，才以一种回忆的态度慢慢吐字，杨不休以为他要说什么久远故事，可最后突兀地就简单明了两字：“死了。”
杨不休的手指一动。
一缕春风掠过树梢，流转缠起黑色发丝，最后被崔云岫伸手按住，她一层层地下台阶，影子后面跟着个高一歌，谁也没说话。
“小姐。”
高一歌身高一米八，学过散打泰拳，当年在拳击台上六十七连胜，有人喊过“黑龙一哥”。他因此被崔先生一眼看中带回了崔家，最后竟然做了继承人的保镖，应该是混的风生水起了，可他现在威风凛凛不起来。
崔云岫脚步不停。
“小姐。”
他叹气一样轻唤她的名字，崔小姐的脸庞总能让人想起一对旧人，一段过去和一点眼泪。她十一岁刚回来的时候，全崔家没有人不会对着她红眼睛的。
这回崔云岫看他了，她说：“你又要哭？”
高一歌立马陪笑：“怎么会！”
“那就不要用死人的语气喊我。”
高一歌狗腿应声，然后殷勤地为她开了车门，再次坐上驾驶位，引擎发动，天长风缓，宁水市公安局走远了。
窗外风景如流水唰唰后淌，崔云岫百无聊赖地将手肘搭在车窗边，撑起额头，又重新闭上眼，杨不休懂个什么，自以为是的家伙。
他们都长大了，谁又能一直做个孩子？
她睁开眼。
“你刚才想说什么？”
刚出公安局的时候她太恼火，她当然看到了杨不休变脸色，现在闷着一股气，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好像有话要说。
前窗玻璃的倒影上，刚刚才被被无差别攻击到的高一歌动了动嘴唇：“我想说…小姐，我只听您的，如果您不想让崔先生知道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他的脸型轮廓线条干脆利落，太阳穴的部位还留下了一道大难不死的刀疤，本应该是凶神恶煞的长相，而小时候崔云岫看见他第一眼就问“帅，怎么打的”。
你不怕吗？他问。
我天不怕地不怕，崔云岫耿直地说。
高一歌平生也没什么好怕的，鬼虽然算一个，但是他忠义两全，自诩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而随着崔云岫长大，他竟然渐渐开始怕了。
小姐为什么不开心？她不快的样子总能揪起人的心脏，每次见到她闷闷不乐，高一歌也感同身受似的难受起来，但他是个粗人，经常不明白她为什么落寞，只是恨不得把所有快乐送到她面前。
高一歌甚至见过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夜幕冷风里，崔先生说她只是做噩梦了。
当时高一歌想反驳，说不对，是你做了什么吧。但他没敢说，只能沉默。
怀里的孩子慢慢长大，脸庞渐渐瘦下来，神态也脱胎成冷静的模样，她眼睛一眨，眼泪就全都被硬生生剪下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哭过，那双眼睛在后视镜里又看了过来。
她恬静一笑：“叔叔怎么可能只有你，况且，和蓝山传人搭上这样轻快的关系更好不是吗？”
迪奥载着沉默一路前进，越过行行车流，背离车水马龙，渐渐开往绿化茂盛的外环别墅。最后车速减慢，两尊古董石狮后，装饰繁复的铁栅门被人拉开。
天空碧蓝如洗，已经下午。
古朴大气的群建筑随之移入眼帘，白墙黛瓦，假山鱼池，它宁静而肃穆地分布在这里，诞生于七十多年前，总体动工也断断续续的，长达一年。
崔云岫从高一歌打开的车门下车，身后车子又动，后者要将车停往车库。
这里是北院。她沉气，向前迈开腿，左右两侧是一片矮化罗汉松，再走过青石板，正面是半墙式影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崔云岫脚步不停，又转进一边的月洞门，四周意境更深一层，却通通都被甩在身后。
“云岫回来啦。”
远远的，从水廊尽头的一花窗后面，墙畔翠竹影动，一个颀长身影看过来，急切出声。
是她的叔叔，崔家现理事人，崔清发。
“回来了。”崔云岫回答。
崔清发显然很高兴，影子从窗后一晃而过，没穿外套就急匆匆绕过长廊跑过来，人都来到桥前了，却在上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柱子才好了。
“叔叔……”崔云岫说。
虚惊一场，崔清发笑着松了口气，崔云岫也稳步走近了，于是他转为捧她的手，开始长辈式嘘寒问暖：
“饿不饿？听说你今天起得很早，只吃了一块蛋黄酥。”
手心的温度很暖，崔云岫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见状，崔清发揽过她的肩膀，立刻带人往里面走。
“就知道会你饿，”崔清发骄傲起来，“我估摸着你要回来了，就让人给你做了你爱吃的。”
“谢谢叔叔。”
再往前下了廊，一池求食锦鲤随人影而游动，涟漪荡漾在火焰般的摇尾里，两人一起进了室内。
暗纹花斑的地板铺满全地，惊鸟铃轻响，一扇曾经被拍出二百三十多万的描金屏风后摆了张大理石桌台，上面摆满了几碟家常菜，热气氤氲，都是崔云岫爱吃的。
“快坐下，饿坏了吧。”
她被按在椅子上，崔清发递过来碗筷，然后笑吟吟地托腮看着她，“快吃呀。”
崔云岫攥紧筷子，顿了两三秒后，问：“元白——”
“嗯？”
崔清发疑惑。
“没什么。”
崔云岫开始吃饭。
崔清发（fā），“中间小谢又清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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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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