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摆弄着湿透的衣角,手指绞紧又松开。
“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闻归怔愣了一下。
没有家人。一个半大孩子,独自在槐树底下住这么久,就靠卖报纸过活?
他刚皱起眉,阿响突然拽住他的袖子,仰着脸,露出一个太阳般的灿烂笑容:
“先生!您先帮我拍照嘛!”
“他们说,登了报就会有人来找的!”
阿响的手冰凉。闻归低头看,那双手上沾着泥,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他下意识想抽回胳膊,可那小孩攥得愈发紧,指节都发白了。
他们是谁?闻归垂睫看着阿响,忽然意识到一个矛盾。
但他没有说破。
因为阿响正仰着脸,眼睛里灌满恳切:“先生,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您能现在就帮我拍吗?”
闻归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点头:“……好。”
于是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并排着走向暗房。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霉味扑面而来,闻归目光落在墙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暗房的墙上,贴满了残缺的儿童照片,这张盖着那角,密密麻麻挤成一团,融在黑暗里。
有的缺了张脸,有的只剩个衣角,有的被撕去一半,有的被火烧出焦黑的洞,还有的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被水浸泡过太久,连五官都融化了。
阿响却像没看见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到中央:“在这儿拍吗?”
闻归张了张嘴,突然想起个问题:“等等,这里太暗了,拍不了。”
实在是黑。连墙上的照片都看不清晰。
闻归前耳朵刚听到老板提到暗房,后脚已经带着阿响站在了这黑暗正中央。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阿响的手还拽着他的衣角,凉津津的。
阿响眨巴着眼睛:“您是摄影师,您说了算。”
闻归不说话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相机。胶卷是新装的,快门也没按过几下。
自己这个盗版当得好不够格。闻归心想。
不管怎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先找点光。
但闻归环顾四周,发现相馆里根本没有自然光。
帘子外那盏煤油灯昏黄,帘子内这处暗房漆黑,连窗户都被厚重的绒布帘遮得严严实实。
得找个亮堂些的地方。
闻归转身,抬脚出了暗房,走到柜台前,提了那盏看起来快要燃尽的煤油灯。
“先生,我们现在要去哪?”阿响跟上来。
“暗房好像是洗照片的。”闻归的记忆突然就漫上来,他想了会儿才道,“要拍照,应该去影棚。”
小时候他以为,照相馆的影棚是间会打喷嚏的屋子。但闻夜不这么觉得,她认为那是会发光的天堂画室。
那年闻谦带他们去照相馆,进了一间窄小的屋子,墙上那些挂着的,都是褪了色的风景或者建筑布景。
那照相的老头总是先消失一会儿。闻归只看见黑布外面露着两条腿,布帘子底下能瞅见他的布鞋尖。突然黑布一动,老头的脑袋就从里面冒出来。
“看这里!”老头喊了一嗓子。
闻归还没明白要看哪里,眼前就炸开了。白得刺人,然后是耳朵边的咔嚓一响。
等回过神来,老头已经从机器后面抽出一张湿漉漉的纸片,变戏法似的抖了抖,上面就慢慢浮出几个灰扑扑的人影。
这时候闻夜就会感叹,神仙果然无所不能啊!祂披了件光袍子降落在人间,提着萤火虫灯笼,满身一闪,就给她画完了画像,闻归会争辩,是祂拿了剪子切下来,把这一刻时间从长河里剪下来,才定格了薄薄的那张纸片。
俩人拍完照总要吵一架。闻归板着小脸,非要阿妹承认是屋子打了个大喷嚏,才不是什么萤火虫在屋里做窝。
可每次拍照时,那咔嚓一声白光闪过,兄妹俩还是会不约而同地缩脖子,活像两只被突然拎起后颈皮的小猫。
阿响仰着脸:“先生您懂的真多!”
闻归默不作声。他提着灯在相馆里转悠了一圈,阿响跟在身后蹦蹦跳跳。灯油快见底了,火苗在玻璃罩里晃晃荡荡,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一道影子,忽长忽短。
最后他们回到了原地。
补遗相馆里没有影棚。没有那些带着图案的绒布背景,没有立起来的大相机,更没有那件会咔嚓一闪的神仙袍子。
阿响却仍兴奋地拽着他的袖子:“先生!您说的影棚在哪儿呀?”
闻归没说话。
阿响忽然松开手,在积灰的地板上蹭了蹭鞋尖。
“要不就在这儿拍吧,”他小声说,手指绞着衣角,“这儿也挺好。”
闻归低头看着手中的老相机,他想起老头最后一次按快门时,背景布上画着的假山假水。如今却连那些虚假的景致都消失殆尽了。
“好。”他听见自己说。这个字在相馆里荡了一下,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相馆唯一一面还算干净的墙上。那上面挂着一幅褪色的摘句,字迹已经被时间搅得模糊。
“站到那儿去。”闻归指了指那面墙。
阿响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忽然指着这行小字:“先生!这是什么字呀?”
闻归凑近,煤油灯的光晕下,那行小字显露出来。
“学而优则仕。”他说。
阿响歪了歪脑袋:“这是什么意思?”
闻归望着那行字,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私塾。先生执卷而立的身影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但那段教诲却格外清晰。
闻归这样回答:“只要把书读好,就可以去做官。”
小时候私塾里总有人念叨这句话,后来才想明白,多少人的一辈子就困在这五个字里。
他们读书不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怡情,只是为了那一顶乌纱帽。
阿响眨了眨眼:“那当官很好吗?”
闻归沉默片刻,道:“能发财,能叫人低头哈腰地奉承你。”
“听起来不太好。”阿响皱了皱鼻子。
闻归笑了:“倒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世上总还有那么几个好官。”
本文所有对传统观念的反思均针对其在社会潜意识中的变形应用,而非原典本身。
比如批评应试教育不等于反对知识学习,剖析官位本思想更不等于否定儒家智慧。
想想,如果读书只有考编一条路,那李白可能就当不了诗仙,张衡也做不了地动仪了。思想就和树苗一样,阳光雨露要多样才长得开。
所以,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了外在的黄金屋,还是内在的明镜台?这个问题,颜回与子贡可能会给出不同答案。先生本人就说过“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可见圣贤反对的,也正是功利性学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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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遗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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