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瑔微叹，虽不知缘由，到底放缓了语气，很是耐心地跟这位宋婆婆说了会子话。
林瑔自认眼下他已经是极好的脾气了，可这宋婆婆完全不听，整个人宛若炸毛的老猫，格外警惕。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宋婆婆有一瞬间的失神。
见状，林瑔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谁知下一秒，她竟然直接褪下手腕上的银镯子，朝林瑔砸过来，嘴里骂了一句：“赶紧滚！”
林瑔不防，被镯子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额角，整个人懵了一瞬。
这一下显然是没收着力道的，当场见了血。
看得周围小孩子都忍不住呼喊，尤其是方才给林瑔指路的那个，微张着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瑔微微蹙眉，有些不解道：“您……认识我吗？”
如果不认识，缘何对一个陌生人有这么大的敌意？可若叫林瑔自己想，又确确实实不认识“宋婆婆”这么一号人。
宋婆婆有些慌张地看了林瑔一眼，并不言语，踉跄跑回房里，紧闭房门。
林瑔碰了碰伤口，有片刻失神。
“你没事吧？”
林瑔扭头一看，只见方才那个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林瑔微微勾唇：“没事。”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宋婆婆平日里都很好的。”小孩儿顿了顿，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了！婆婆肯定是又病了！”
闻言，林瑔微微有些诧异：“病了？”
“嗯！娘亲说婆婆有病，她很可怜，很多年前没有了女儿，就病了。娘说婆婆虽然人很好，但是如果她病了，我们就不能靠近，对不起，我不知道婆婆今天又病了……”说着，小孩儿垂下脑袋，看起来颇为自责。
林瑔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几把，问：“宋婆婆原先有个女儿吗？那你知道宋婆婆的女儿是出什么事了吗？”
见小孩儿摇头，林瑔便不再多问，他瞥了眼地上的银镯子，到底是捡起来，放在了宋婆婆门前。
之后又陆陆续续地套了几次话，林瑔才勉强拼凑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据说这宋婆婆是十几年前和女儿一块儿来这边的，她那个女儿叫椿凌，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里有些体面的丫鬟。
究竟为何来此不知，只是给宋婆婆置办了几间屋子留些银钱便很少回来了，不过倒是个和善人。
每次回来都左邻右舍地跑腾，打点关系叫人帮忙多照看些自己的娘亲。
只是突然有一日，宋婆婆一人出了趟远门，回来人就疯疯癫癫的了，嘴里念叨了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只知道这个女儿大抵是没了，此后多年，就自己一个人在这边过活着。
“公子你不是出门了吗？怎么一回来就挂彩了！”
林瑔正想得出神，忽然被这一声叫喊吓得回过神来。
只见秦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手里攥着纱布药瓶就把林瑔摁下了。
林瑔躲了一下，扒拉开秦艽，含糊了几句，道：“不碍事儿，用不着上药。”
钟稞俯身瞧了半晌，啧啧称奇：“你让人打了？”
“师父。”林瑔无奈。
“行，不说笑，你这怎么回事？找到什么没有？”
“不知道。”见众人都瞧着自己，林瑔解释道，“若是问我原本所求之事，谈不上有什么进展，不过打听到了点儿和这个没什么关系的线索。”
“没关系你打探它做甚？”林榭道。
“万一用得上呢？椿凌这个名字……我着实没什么印象，我不记得我得罪过这么一号人，就无故被……”林瑔一叹，没继续说下去。
宁苒音小心试探：“被这个椿凌打的？”
林瑔：“……不是。”
“那个……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弱弱地举起手。
“周广云？”林瑔微微蹙眉，“你怎么在这？”
“我……我在街上看到你了，也不知道你想什么呢，反正没注意到我，我就跟到这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好奇啊！”周广云凑上前，一边围着林瑔转圈圈一边道，“你真是我那姑姑的儿子？”
林瑔不答，周广云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我那一大家子的反应，应该没跑了……”
谢萦上下打量了周广云一番，总觉得有些不靠谱：“这位…周公子，方才说听过这个名字是何意？”
“啊？你说椿凌啊！”周广云摩挲着下巴，道，“应该是一个人没错的……不过年代久远，也不好说。我小时候姑姑的院子里原本还留了好些以前伺候的人，那些人没了主子，光拿银子不干事还把府里搞得乌烟瘴气的，祖父这才狠了心，把这些人清整了。应该是那时候，我听谁提了一句，什么小姐身边的琉蝶已经嫁出去了，也不知道这椿凌哪去了……”
林瑔微微挑眉：“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记得？”
“那我就是还记得怎么办嘛！又不是我说了算的，何况确实过得久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记错了。”周广云咬咬牙，“反正你若想问个明白也得去问家里大人，你现在跟我回去一趟吧！”
林瑔：“……啊？”
“一家子念叨你好久了，说想留你吃顿饭也好，只是你不愿。说什么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可到底是这时候心里最挂念，这不正好让我碰上了，你跟我回去一趟，多好！”
林瑔琢磨了半晌，没拒绝。
但到了地方上了桌反而后悔了，整个人紧绷得宛若一尊雕像。
林瑔揉了揉肩，他一天跑腾了几个地方本来就有些累得慌，如今不自在，紧绷着身子坐了会儿就更累了。
其实周家称不上规矩太多的人家，至少比林家一大家子聚一块儿时要松快很多。
只是林瑔却觉得在这里吃一顿饭远比在其他地方要难受许多。
周家人都待他太好，于他而言，周家人其实同陌生人相差不多，这样的好在他看来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承受一种来自生人无缘无故的好已经很难受了，更别说他目的不纯，本就是为私心而来。
林瑔心神不宁，几次开口也说不出个什么。
这一大家子长辈都是人精，林瑔不信他们没一个看出来自己的不自然。
只是他不说也不会有人逼问，他说，一群人就那么默默等着，实在难受。
身后脚步声渐近，林瑔猛地回过头来，却见周广陵抱着什么东西，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停在原地，踟躇着不敢上前。
“怎么了？”林瑔问。
周广陵犹豫一番，还是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广云让我给你送来的，他说他帮你问了，问出来的都记在这，若是没有用得上的，就只能你自己去找祖父问了。”
林瑔愣了一下，接过周广陵手里的东西，道：“替我谢谢他。”
林瑔也不急着看，顺手就揣起来了。
周广陵道：“广云催得急，他那边让沐柯绊住了脚，才打发我送来，看他急成那样，还怕耽误了你什么事。”
“能耽误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不成就差这一时三刻的？我做事向来如此，越着急越容易出岔子，好像老天爷都跟我作对一样。便这样吧，什么都慢慢来，挺好的。”
周广陵垂下头，似乎是有话想跟林瑔说的，最终又咽了回去，可似乎不问点儿什么又不甘心，看得林瑔实在觉得好笑。
林瑔好整以暇地看着周广陵，也不说话。
半晌，才听周广陵低声道：“前人我最敬佩九霄先生，如今我最敬佩之人非你莫属，我觉得你和九霄先生很像，写出来的文章是有人气儿的，你很厉害。”
林瑔挑眉，道了声：“谢谢。”随即却又道，“先生确实厉害，我却不能与他相提并论，甚至一生一世无法追赶。楚知先生虽家族显赫，可世家大族最不缺聪明的孩子，到底是他天资卓越，又比别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得到楚家的栽培。我不一样，我从未争抢，只是确实幸运，仰仗家中长辈的光辉，得家族倾尽全力栽培，才换得如今这个所谓出色的名头，我沾了太多人的光，你说我像先生……也只是因为，我勉强算师从楚知先生，字里行间，尽是模仿。”
“不管是因为什么，你依旧是平辈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周广陵问，“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已经这般厉害了，这个年纪，不能科举，当真不会后悔吗？”
闻言，林瑔笑了声：“好多年没人再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你们觉得我该后悔？可我确实没什么后悔的。这么多年过去，我并不觉得我选错了路。人生并非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不如寻一知己，一起走向自己认为对的那条路。”
何况……
林瑔眸光幽深，思绪飘向很远的地方，平心而论，他当时心疼的是自己。
如果没有疼爱他的祖父，他真的能活得比苏珏好吗？
林瑔叹了声，他突然……很想见见苏珏，即便知道现在见不到，可是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就会顺着那道口子去疯狂思念某个人。
林瑔看向周广陵，弯了弯唇角，他道：“你也很厉害，他日京城跨马游街的时候，好歹在我家门前多停个一时三刻。”
语罢，林瑔背过身去，从袖中抖搂出周广云塞过来的那一沓东西，借着月光翻看起来，一直到周广陵离去，才又重新揣回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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