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一回,宝钗的心里觉得舒畅许多,黛玉叹道:“这几年我们在旁看着,这家里逢有个不是,头一个就要寻凤姐姐的晦气,又有一干人嫉恨她平日风头太盛的,无有一时不盼着她登高跌重,若不是凤姐姐刚强,只这一件,也够叫人灰心了。我心里想着,实则一家之治,与一国之治也相差仿佛,若只靠一二人等尽心竭力,便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终究是不成的,到底要有严明的制度,又要上下齐心,往一处使劲儿,方成得事。如今哪处有个一二不周全的,便动辄要寻她几人的不是,也苛求太过了。”
宝钗默想一回,果然是这个道理,不觉暗暗点头。
两人走回人多处,听见那边亭子里笑语盈盈、莺红柳绿的,原来是丫头们终于得了空儿,也在一处吃饭,吃的却是方才席上撤下来的攒盒。
攒盒里虽是拣贾母等各人爱吃的装了送来,可适才众人只顾说笑取乐,实在倒有大半未动,王夫人见了,不愿糟蹋饭食折福,便不让婆子们撤下,只说散给丫头们吃去。
宝玉觉得有趣,便也凑在其中。
云鬓花颜脂粉堆里只得他一个束冠的少年郎,衣饰鲜明、彼此簇簇拥拥的,画面倒也漂亮。
他看人吃东西吃得香甜,起了兴致,也要个什么来吃。
丫头们都笑:“才刚有好热闹正宴给你们呢,好酒好饭在那里,还未吃够么,一样的东西,这会子偏又来抢我们的,真没羞。”
又有几个丫头有意要作弄他,便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吃得香,宝玉也不恼,一时还是玉钏儿笑吟吟地搛了一筷子茄鲞给他,笑道:“喏,吃罢,这是今日第一等‘有名’的。若不是得二奶奶那样一分说,连我们也不知做它要费那些工夫儿,往日里只将它瞧得小了。”
这一世的金钏儿不曾因为宝玉而投井,仍旧好好地跟在王夫人身边,玉钏儿不必为姐姐抱屈,心里便也对宝玉全无芥蒂,仍是一派天真亲热。
玉钏儿脸上笑意盈盈,看其眉如两弯新月、面似日拂春桃,两耳垂上各缀着一只镶小珍珠的坠子,只觉说不尽的可爱可观,宝玉心中欢喜,忙就着玉钏儿的手尝了一口,细细咀嚼了,只觉与方才席上吃到的又是一番滋味,更觉有趣,缠着再要试别的,看来看去,便指着一份在席上他未曾动过的酥卷。
玉钏儿忙打他手道:“这是怎么说?略尝一口也罢了,不敢再吃了,又是在这风地里。你若一定再要吃时,我便找了袭人来,叫她看着你吃。有她在,便吃坏了,也不干我们的事。”
那边彩霞笑道:“好厉害的丫头。我们难道都是不明白这道理的?方才我们都不理他,偏你愿意喂他,喂了一口、刚浪上人家的兴儿来,你又不肯喂了。瞧呀,好好儿的一个二爷,如今倒求你赏口吃的,多可怜见儿的。”
玉钏儿红了脸,越发将筷子搁下了,只扑在彩霞怀里笑。
丫头们一时咭咭呱呱地都要取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谁也不让谁,宝玉听着她们笑语,早觉轻飘飘的如在云里,凭她们说什么,哪还有不依的道理,只满面含笑看着她们玩闹,不时又叮嘱“慢些”、“不闹她罢”、“别呛了风”等话。
湘云在远处抱着手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心里便有些瞧不惯。
宝玉总是这个样子,实在有些不像样。对女孩儿温柔体贴,这原是好事,只是小时候儿也罢了,如今大了,越是体贴、就越是该避些嫌疑,彼此尊重些,这才是真的体贴了,再要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地顽在一处,到底不是好人家公子的行事。
更何况,身为男儿,又难得生在这样的世家望族里,外头有那许多事业等着他去做,怎么不去做?怎么倒肯耽在后宅女人堆里,把大把的光阴荒废了,也研究那些刺绣、描眉、研脂制粉的闲事?
看在彼此一处儿长大的情分上,湘云乐见其好,便也常肯规劝他,每每说出那些意切情真的话,却总要碰满鼻子的灰回来,也是让人没奈何。
湘云摇摇头,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半日来众人又这样欢畅,若要规劝,到底来日方长,何苦又在这会子扫大家的兴,便带着翠缕自往另一边亭子里坐了,在那边看地下几个小丫头子斗草作耍。
湘云坐了一回,看小丫头贪玩、互相往对方头上戴花儿,蓦地便想起这些时日里频繁出入侯府的媒人,不觉叹了一口气。
因为事情未曾定下,婶子便也不曾与自己将话挑明,至多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咱们大姑娘也快有人家儿了,总算给早去的大爷、大奶奶有了交代了”,实则到底也不知道会说与谁家。
这些事由不得湘云自己拣择,总是有叔叔婶婶做主,思也无益,但湘云心里也盼着该有一个正直、有志气的青年人才好,至于家世、容貌如何,倒是其次的。
她默默地思量一回,又不觉自笑,低头抚了抚身上佩的金麒麟,脸上有些微微发烫。
黛玉两人走过来,看见这一南一北、一闹一静两个亭子里坐着的人,宝钗便笑:“这两个人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又闹别扭了,倒弄成一个‘楚河汉界’出来。”
见宝钗有去居中调停的意思,黛玉忙拉她道:“姐姐不必劝,你忘了,云儿是最不记仇的,宝玉更是转头就忘,且由着他们罢,保管过会子又亲亲热热地在一处了。”
宝钗驻足笑道:“是了,这也实在是这个道理。”
黛玉又向宝玉那边看了一回,笑道:“姐姐你瞧,说到底还是咱们太精细了,逢吃饭时,肥、腻、甜、油都有忌讳,稍有个不如意、便不吃了。可你瞧,才在席上时,刘姥姥吃得有多香甜?如今一样的东西,这会子让丫头们也吃着,已凉了好些,到底减了风味,她们却仍觉得是极好的,也吃得香呢。”
宝钗促狭一笑,道:“哦?怎么就‘不吃了’?且不提那刘姥姥,我瞧着你吃得也很香甜,咱们这些人里也就数你吃得最香了。”
黛玉脸上一红,宝钗却揽了她笑道:“这却不是笑你,我倒认真替你高兴。本来我瞧着你身体禀赋上似有些不济,面上虽好,到底孱弱,又生得单薄,没得叫人担心,若能多吃几口饭,我倒宽心了,且平日看着你竟也不讲究吃喝,什么也肯吃一点,叫人瞧着心里真欢喜。”
这却是得益于秦雪这些年来的殷殷督促,别的事情上虽然无甚进展,可如今在吃饭问题上黛玉绝对是指哪打哪、积极响应。
两人挽着手说笑,看见几棵好枫树,宝钗想起方才的话,叹道:“你才说的很是,想来‘由奢入俭’是最难的。早前听老太太说过,想当年,荣宁两位老国公在外头奔波挣命的时候,及要紧张行军了,又哪来什么正经饭食,粮饷不周时,便是这树皮、雨水,也是一样吃用的。到如今,满座皆是老国公的嫡系子孙,却到底是富贵安逸了,往日里祖宗的苦却再也吃不得了。”
黛玉想了想,忽道:“论理,这家里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也轮不到你我操心,每每思虑许多,只恨改换不得什么。姐姐可否想过,将来有一日离了这里,也到外头自寻一片天地,施展一番抱负?”
宝钗微微一笑,将眼睛移向湛蓝碧空,道:“我?我有什么‘抱负’。”
黛玉将宝钗的手拉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姐姐不必瞒我。姐姐的才、智、德、貌样样出挑,更兼心有千秋、胸怀远志,绝非寻常庸才,怎堪囿于院墙之困?我虽不知姐姐为何总将心事重重深锁,总要尽力地做出一个最标致、最识大体的闺秀的模样,可我实在替你难过。像前日姐姐信笔所作的‘螃蟹咏’,是极好的,寥寥数句,却有那等不凡的气度!可只不过是略露一心迹,又立时撕了,好不可惜!”
宝钗眼波轻垂,手指间将一块绣帕无意地拧着,心中似乎有千万句话,却因长年累月地刻意缄口、努力镇压,竟自真的成了个沉默的千金小姐,便是想开口,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耳中只听黛玉悠悠叹道:“人活一世,须臾不过百年。这百年中,除开懵懂幼儿与衰颓垂老之时的不由自主,真正心智长成、精力最足的时候,便往多了计算、也多不过三四十年,这时间却又偏偏要为许多旁的事所累,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总不能从心所欲、尽力活上一遭儿。待得精减力衰、垂垂老矣之时,纵使多有后悔之心,却已无回天之力了,回首半生,为人为事殚精竭虑,不负家族,唯独负了自己。姐姐这样聪慧的人,岂可自苦?”
宝钗咀嚼着这几句话,心里有些触动,却仍强笑道:“这丫头疯了不成,怎么今日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你又能活了多大年纪,又说起身前身后的事,只管同我在这里罗唣起来了。”
黛玉不答,自顾自握住宝钗的手,望定她的眼睛道:“姐姐,若有一日咱们离了这里,你可愿与我同游神州、遍览河山?”
宝钗不由苦笑,轻叹道:“谈何容易,岂有……”可面对着黛玉那双安静又坚定的明眸,她下面的话却如何都说不出口,犹豫一息,终于还是道:“好,若真有那一日,我便与你偕瞰胜景、笑历四海。”
[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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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一五四下 敏金兰笑定山海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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