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涟漪轻步走入阁内,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老爷在前院传请,说甄大夫也在,等着给少爷请平安脉呢。"
安宁正整理暖炉,闻言立刻转头:
"可有说是什么要紧事?少爷身子弱,不常出楼,老爷向来知晓,若不是急事,断不会让少爷挪动的。"
涟漪垂首回道:
"老爷特意吩咐了,说是圣上有旨意降下,要请少爷亲自去前院接旨。"
"圣旨?"
萧辞这才回过神,缓缓转头。
及腰墨发如绸缎般散在素色衣肩,随着动作,耳边银质缠枝纹耳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叮当声,倒添了几分生气。
他眼底闪过一丝微澜,快得像石子投进静水,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声道:
"既是圣旨,便不可怠慢。涟漪,去备轿吧。安宁,替我束发。"
安宁连忙应下,转身去取玉簪锦带——少爷虽常年养病,却素来注重仪节,接旨这般大事,更要收拾得妥当。
萧辞抬手将玉佩收入怀中,指尖触到衣襟下的暖意,才缓缓起身,任由安宁梳理长发。
窗外雪还在下,他心中却清楚,这道圣旨一来,琼楼的宁静便如风中残烛,怕是保不住了。
轿撵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茫茫雪白中缓缓穿行,像一叶扁舟漂在银海。
车帘缝隙漏进的寒风带着雪沫,萧辞下意识紧了紧狐裘大氅,将怀中汤婆子抱得更拢,指尖的暖意却似隔靴搔痒,驱不散心底的寒凉。
他偏头望窗外,漫天飞雪将回廊、假山都裹成了白色,往日熟悉的景致只剩模糊轮廓,像一幅失了墨色的画。
萧辞缓缓闭眼,靠在冰凉窗沿,脑海里却翻涌如浪——前院的圣旨、府中的暗流、汤药里的毒素......他早猜到风雨将至,只是没料到来得这般急促。
心底反复盘旋着“好累好累好累”,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京城绪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若绪郎还在身边,他是不是就不用独自扛着这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负心郎。"
他在心里轻轻嗔怪,语气里却藏着化不开的牵挂。
轿内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萧辞将手贴在汤婆子上,温热触感暖不透心底寒凉,唯有怀中玉佩,还带着几分往昔的温度。
他素来厌弃府中与朝堂的勾心斗角,只盼在琼楼守一方小院,安安稳稳度日——为侍从取名"安宁",盼得顺遂;给狸奴唤作"清清",望得澄澈。
可世态偏不遂人愿,躲在琼楼仍有毒药藏于汤药,守着玉佩仍有圣旨打破宁静。
越是渴望平静,风波越急,恰如眼下的雪,本是素净景致,偏被前院圣旨搅得人心不宁,连怀中玉佩都似染了寒意。
正堂内,檀香如缕,缠绕着空气中的凝滞,像一张无形的网。
宣旨太监垂手立在侧,那双见惯宫闱风云的眼冷得像浸了冰,将眼前"父慈子孝"的戏码看得通透——周姨娘一身锦绣,笑意温婉得恰到好处,每句关切都像精心打磨的珠玉;萧玉景垂手侍立,句句附和透着妥帖,母子俩一唱一和,默契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可在太监眼里,这和谐满是破绽:周姨娘华服衬得脖颈纤细,柔语却裹着化不开的算计;萧玉景眼底那点急于表现的光,藏不住对"出人头地"的迫切。他想起先主母游夫人的端庄持重,心底对这对母子的鄙夷又深了几分。
"时辰不早了。"太监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平稳无波,"若萧二公子身体不适,咱家也可先宣读,再由萧大人代为接旨。"
话音落,堂上瞬间变了气象。
周姨娘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指尖悄悄攥紧帕子,指节泛白;萧志栩原本轻叩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目光沉沉扫向门外,像在搜寻猎物。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里,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伴着仆役仓促的通传:"二少爷到——"
青幔轿停在影壁前,帘钩轻响,安宁侧身掀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搭在他腕上。
萧辞身着素色长衫,缓步而出,身形清瘦如竹,面色白得近乎透明,脊背却挺得笔直,像风雪中未折的梅枝。
他踏入正堂,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周姨娘僵住的笑、萧玉景紧绷的肩、父亲沉凝的脸,最终落在太监手中那卷明黄圣旨上,眼底无波无澜。
"萧二少既来了,那便跪下接旨吧。"
太监指尖捻着圣旨边缘,目光扫过众人,才缓缓展开卷轴。寒风从半开的朱漆门缝钻进来,卷着檐角铜铃余响,让宣读声更添肃穆,恰如苏轼笔下"侍臣鹄立通明殿"的庄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岁冬和,值此腊梅初绽之际,特于三日后卯正设冬日宴于宫中,邀萧氏父子并眷属入内,共庆丰年。萧二公子萧辞久病初愈,朕心甚慰,另赐长白山老参一支、锦缎两匹,望其安心调养。钦此——"
话音落,堂内檀香仿佛都凝住了。萧志栩率先躬身,动作规整却难掩脊背紧绷,垂着眼道: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姨娘脸上笑意瞬间深了几分,提着裙摆上前,屈膝时珍珠步摇轻晃,目光飞快掠过萧辞手中圣旨,声音柔得像浸了蜜:
"臣妾代萧氏阖府谢陛下恩典,定当好好打点,三日后准时入宫,不辱圣命。"说罢,还朝萧玉景递了个眼神。
萧玉景指尖寒意几乎渗进衣袖,胸腔里的不甘翻涌如涛——明明他也是萧府少爷,陛下却独独提及萧辞,赏赐也只给了这个病秧子!
可他不敢表露半分,只能躬身附和,声音因克制而发紧:
"儿臣......谢主隆恩。"
躬身时,他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萧辞的手,见那手稳稳托着圣旨,连指尖都没颤一下,心底恨意又深了几分。
萧辞始终躬身,素色衣摆垂在青砖上,衬得身形愈发清瘦。
起身时,他与周姨娘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眼神里的探究与算计,像针一样扎人。
他淡淡颔首,将圣旨小心卷好,转向太监时声音依旧平静:
"有劳公公亲自跑一趟,府中已备下薄茶,还请公公稍作歇息。"
太监接过茶盏,指尖碰了碰杯沿温度,又看了眼萧辞苍白却镇定的脸,眼底冷意淡了些:
"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茶就不喝了。萧大人,三日后入宫,切记言行谨慎,莫失了侯府体面。"说罢又看向萧辞,补充道,"萧二公子,陛下既赐了参,便好生用着,身子是根本。"
待太监离去,周姨娘立刻上前,伸手想去碰御赐老参,语气热络:
"玉然呀,快让姨娘瞧瞧这长白山老参,听说最是补身子,回头姨娘让人炖成参汤,保准你三日后入宫气色好上几分。"
她的手还没碰到锦盒,萧辞便轻轻侧身避开,将锦盒递给安宁,声音清淡如茶:
"多谢姨娘关心,参汤就不劳烦姨娘了,安宁会安排。三日后入宫的衣物,我自己打理即可。"
这话像无形的屏障,挡得周姨娘手僵在半空。
萧志栩干咳一声打破尴尬:
"好了,都各自去准备吧。玉景,你跟我到书房,我教你入宫应对的礼仪;晴蕊啊,府中女眷的衣物首饰需妥当,不可出半分差错。"
众人应声散去,萧辞提着圣旨和赏赐转身离开,将身后喧嚣彻底甩在脑后。
夜色沉得像墨,琼楼小院里只有药炉咕嘟作响,声韵单调却安稳。甄其端着刚煎好的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忧心忡忡地问:
"你真要去那冬日宴?你这身子......我医术再高也不敢打包票啊。"
萧辞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淡淡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医术不行直说,我去回禀老祖母,另请高明。"
安宁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甄其虽大大咧咧,心却单纯得像张白纸,他与萧辞的交情,在外人看来是"豪门少爷与江湖郎中"的古怪组合,于他们而言却再寻常不过。
甄其庚当场炸毛,拍桌而起,声音拔高几分:
"嘿!这天底下除了我师父,谁还比我更好?!"
萧辞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像冰雪消融:
"正因为是你,我才敢去。"
一句话让甄其庚瞬间安静,他撇撇嘴,神色转而郑重:
"我会给你准备最好的药方,你只要答应我,万事以保命为先。"
萧辞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如铁:
"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
窗外,寒风更烈,卷着雪花打在窗棂上,院里的腊梅却在这寒夜里悄悄绽开了第一朵,殷红似火,在白雪中愈发挺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