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闱

二月初九。

奉元七年春闱伊始,全国各地赶来的千名学子汇聚贡院,规模十分庞大。

对于这些人来说,此后的前程与此刻的多云天气一样,都是未知的。

梁颂年随着其他监考一同由南面的头门进场,而后是仪门,再是龙门,便进了一路向北的甬道。

这条漫长的道路,只有在考试期间才会让人产生特殊的情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且复杂的心境。

恍惚间,脚下的步伐与数年前重叠起来。

“梁子渊!你小子跑什么快干什么!”

少年梁颂年回过头,见江淮景正快步赶上他。

“你走你的便是,我还需等你不成?”

“谁要你等!”

江淮景没好气道,“你光顾着跟知瑶作别,连她给你准备的东西都忘了带。要不是知瑶叫我一定交到你手上,我才不来追你!”

梁颂年心想怪不得看这厮手上拎着的木盒眼熟,这不是林知瑶刚刚送他赶考,特意给他带的点心嘛!

贡院是管餐食的,笔墨与食物都是可以跟着进去,虽然品质比较凑合的,但大多数人专注会考,不甚在乎这些。

梁颂年从家里出来时,母亲也给他备了许多吃食,就是太多了,他实在不想让人觉得矫情,随便拿了手边的就跑了。

只是躲过了母爱,没逃过心上人的关心。

林知瑶知道他的顾忌,只带了一些亲手做的糕点来,他自然没理由不收。

梁颂年赶忙从江淮景手里把盒子夺过来,“行吧,你既送来,那我便说一声谢。”

“知道谢就行。”

江淮景哼一句这话,便转身随进了人流。

梁颂年起初还奇怪他怎么不呛人了,才走两步就猛然发现,木盒的重量变了,赶忙低头拨开一个缝看看。

“江临川!你把点心还我!”

江淮景方才闪的快,这会儿早出去一大段距离了,不过听到身后人生气的反应,实在忍不住再添一把火。

“我受知瑶所托,却没理由给你跑腿儿!”

江淮景说着拿出刚刚藏起来的油皮纸包,扬起胳膊晃了晃道:“这个就当你的谢礼了!我定会吃光的!”

梁颂年穿梭在越来越拥挤的人流中去追赶他,不顾旁人目光,扬声骂道:“不告而拿是视为窃!你这是小人行径!”

少年忽然提了速,将重叠的步伐拉出了距离。

一时间,周遭人流不在,声音消静,左右只剩随行的几名监考。

梁颂年抬头望去。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一条路,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走起来如此轻快。而现在的他与这几名监考,明明走了好久,仍不见尽头。

“夫人,宫里来人传话了。”

银花端着一壶茉莉绿迈进屋的时候,林知瑶正在窗边的书桌旁提笔写着什么。

“何事?”林知瑶嘴上虽问,手上动作却没停。

银花将茶水放在桌子上,翻杯轻倒,“前阵儿夫人不是还问什么日子进宫听戏嘛,刚刚惠贵妃遣人来传,说是台子搭好了,明个开唱。”

林知瑶手上一顿,笔尖儿的墨便滴到了宣纸上。

写的字文前功尽弃,她倒不恼,抬手将废纸卷起,揉成团扔去一边。

林知瑶院子不小,却不曾单设书房,以至文玩玉石、书卷墨宝、珠钗首饰等心爱之物尽数堆在主屋。

不过好在她善于决断,只将钟意的放进来,从不犹豫贪多,才并未将屋子过成杂物间。

书架靠墙而设,书桌延至窗边,而后是背墙,放些喜欢的文玩玉石做饰一路至另一头,那是书架遥对的卧榻。

床边的窗户,书桌处的窗户,是两处视线极佳的位置。不同的是前者所观院内花草景色,后者所望高墙之外云卷云舒。

林知瑶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接银花递来的茶水,堪堪回道:“前两日云多,恐忽来雨水。今儿瞧着都被风吹散了,阳光和煦,倒适合露天听戏。”

银花听言,顺着窗户也瞧了瞧,“天儿确实清明了不少。”

林知瑶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又饮了口茶,“去寻你金花姐姐,说是我要进宫小住几日,帮我多备两身衣裳。”

正说着,金花进来了。

“我听庆晨说,夫人明个就要进宫去?”

她说话间瞥到桌边揉成团的废纸,又道:“贡院已封八日,明下午爷便能回了,夫人…还是该留个话。”

林知瑶道:“有你在我十分放心,比留什么话都强。”

金花似是叹息,“话多了便觉着烦,我传再多不抵夫人一言,还是……”

她话止于此,林知瑶却都明白,只点头应她,“知道了,我再想想。”

“只传了明日进宫,夫人要不寻个由头晚些去,哪怕是路过贡院,也免得再想什么说辞留给爷。”

林知瑶却道:“算了,本就没想着能见。”

说罢,她往门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再好的说辞他也不会信的。”

金花道:“不在信不信,留了话,便是夫人心里有爷,他看了能宽一点心就不枉费。”

先不论梁颂年是否会因此宽心,林知瑶听了这话,倒是心里生出暖意,面上浮出笑来。

“横竖是我夫君,我定要哄着的,明日走前我写点什么就是了。”

有了定论,金花才彻底放她出了门。

银花忙跟上去问:“马上用午膳了,夫人这会儿是要去哪儿?”

林知瑶头也不回,“我爹那院的玉兰该是开了,我去瞧瞧如何。”

银花抬腿要跟,被金花拽了回来,“在自家府院溜达还能丢了不成,你随我去收拾衣物罢。”

玉兰花绽放之前是悄悄鼓胀起来的球型花蕾,等待春风吹过,借力扬起花骨朵,再轻盈盈的瓣状散开。

不知是风力不均,还是花性不同,总之是,争前恐后的已露出娇嫩颜色,沉得住气的还在含苞等待。

林知瑶远远看去,虽花色不一,香气却藏不住,萦萦绕绕将还未进院的她包裹了起来。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挺拔身影,挡住了眼前的春色花容,将他从陶醉的氛围中拉了出来。

“二哥?”

林知瑶眨眨眼,目光打量着面前逆光的人,确定是自己的次兄林知珩无疑。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监察河西军防修缮的工程,要下月才归?”

林氏三兄妹同父同母,容貌上虽有像爹或娘,总还是互通的。其中最被旁人提起的便是眉眼间的神韵,全随了母亲。

若非要区分来说,长兄像父亲多一点,板起脸的时候也能不怒自威。次兄似乎像的均衡,翩翩君子不至秀气。而林知瑶,活像是翻版的林母,只是性格上没沾到一丝的温柔贤淑。

“爹说大哥要务缠身,你因新婚夫君惹他生气,叫我寻个由头回京管管你。”

“要命,”林知瑶觉得莫名其妙,“爹竟然将我的状告到了你这儿。”

林知珩见她这副表情,没忍住笑,“都知你偏爱这位夫君,怎的竟偏到亲爹都不顾了?”

“这都哪跟哪儿啊!”

“瞧你这反应,倒还冤枉上了,那你且说说怎么气的爹,我自论断后再说什么方才公平。”

林知瑶嘁了一声,“你对我夫偏见大的很,既与他有关,你定站在我对头,扯什么公平这种虚伪的话。”

林知珩竖起食指,于林知瑶眼前摇了摇,“此话不对,他若是对我妹妹好,我可没理由厌恶他。”

林知瑶冷哼,“我大婚之日,你全程臭着脸,连他敬你的茶都洒了,你还说不厌恶他?”

林知珩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那日手滑而已。”

林知瑶根本不给面子,直接戳穿道:“就当你手滑,他又倒了一杯敬你,你接都不接是什么意思?”

林知珩想起当日情形,也燃起了股无名火,“你说我脸色难看,他就好看了?能娶我妹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垮个脸给谁看?谁逼他了不成?”

林知瑶不说话了,毕竟这门亲,真是她上梁府胁迫来的。

林知珩越说越有火,“当年若不是你拦我,我早剐了他去,竟叫你流那么多泪。”

“别说了,”提起旧事,林知瑶总是伤怀的,“当年是我赶他走的。”

林知珩见她表情不好,赶忙说点宽慰的话题,“其实你成亲那日,大哥也去了。”

林知瑶的思绪果然被这一句话扯了回来。

若说成亲那天她次兄臭脸实在过分,那她长兄便是有过之无不及,直接缺席了。

林知瑶听到这话,不免疑惑,“他明明说新批下来的政绩册出了问题,忙着带人清查。”

林知珩笃定道:“这理由就是诓你的。”

林知瑶还是不信:“若是诓我怎么会告知你?你就是瞎猜。”

“不是,我猜什么猜,我是那天见到他了!”

林知珩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大哥和二哥一样,真心希望你好。”

林知瑶忽然不知说什么了。

林知珩见她不语,上前去拉她,“行了,爹被圣上唤进宫听讲经去了,指不定什么时辰回呢。我在外省带回来许多果干,带你去尝尝。”

林知瑶晃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被拉着胳膊走出了好大一段。

她无奈问道:“爹叫你回来管教我,你就这样管啊?”

林知珩回头冲她笑,“管吃管喝还不行?还要怎么管?”

周遭忽而有风拂过,瞬间玉兰花香沁鼻。

林母早年病逝,林家人对本就骄纵惯养的林知瑶,更是溺爱。

林氏众人永远胳膊肘往里拐,林知瑶无官职无封号,除了相府千金外,两位兄长便是她的底气。

想到这,林知瑶忽然周身释然,近日焦虑烦闷的心里吹进了花香和家人的偏爱,推动她继续肆无忌惮的去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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