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骨

秋夜寒凉,安西都护府的守夜仆生怕冻坏了府里的小千金,往火炕灶眼里添了不少柴火,势必要将屋子烧的火热,让小千金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炕上铺着的被衾,以丝绸做盖,极西之地生产的一种鸢鸟的细绒羽毛做被里,轻薄柔软,暖和的不可思议。

炕上的小女娘,耐不住身下火炕的热度,翻身踹了下被子,将藕节般的双臂露在被外,又沉沉睡去。

房门吱嘎一声轻响,端着火烛的柔美妇人,拢拢衣襟,探头一看,锦帐中的小女儿果然踹了被子。

她轻轻的把女儿冻的冰凉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替她掖掖被角,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

女儿睡前大概哭过,眼皮略有些浮肿。

白日里,让她与府中绣娘学女红,这小家伙坐了还没有半刻钟,就如股上生钉,径直跑去痴缠她父亲,父女二人骑马出城,疯跑一下午才回。

自己不过说她两句,她竟梗着脖子说女红毫无用处,就是不想学,只想骑马射箭,要学父亲的本事,还威胁说,再让她学女红她就要绝食抗议。

最后他父亲也站在自己一边,她才委委屈屈的吃了饭,睡前大概哭了。

做母亲的,在顽皮倔强的孩子睡着后,也会认为酣睡的她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宝贝。

傅莹忍不住摸摸女儿的脸,轻轻叹口气。

她从长安来到金兰城,在遇见沁儿父亲之前,娇滴滴的侯府小姐吃过许多的苦头,她只是想让女儿学会基本的生存技能,简单会些缝补而已。

也许是自己逼的太紧?这孩子吃软不吃硬……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搂住斜坐床边遐思的妇人。

妇人回头嫣然一笑,灯光下眉目如画,眼波流转,无声嗔怪突然出现的丈夫,让他莫要吵醒女儿。

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咧嘴,露出晃眼的白牙,打横抱起美妇,大步出了女儿的屋子。

锦衾帐暖,屋外寒风凛冽,都护府内春意溶溶。

钟离沁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手抚上额头时就醒了,她只是还有些赌气,不愿醒来。

父亲抱走母亲后,她把被子拉过头顶,捂着嘴像只偷食的小鼠,无声的笑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又抵不住睡意,进入好眠。

这是钟离沁六七岁时发生的事儿。

那时,父亲钟离靖为安西都护,是当世最顶尖的神游境高手之一。

母亲年轻貌美,身体还算康健,父母对自己宠爱非常,她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选择和父亲去军营,还是和外祖父傅屠云去荒滩捡石头。反正就是不想乖乖呆在都护府。

………

钟离家世代为安西都护,历任家主均以守卫疆土和百姓为己任,钟离靖哪怕修成了神游境,仍坚守都护职责。

凭自身强大的武力和麾下所帅靖西军,横扫金兰关外匪寇,联合草原处月人和琼玉山苍山鹰部,开通商贸,甚至深入极西之地,与域外人通商。

自金兰至琼玉山,开放南中北三条商路,靖西军沿途设驻军驿站,负责剿灭沙匪,维护商路;同时联合苍山鹰部,开放琼玉山关隘,自此中原和草原商旅得以进入极西之地,苍山鹰也可入关去往中原。

自商路开通,金兰关内外,草原各部难得迎来没有战乱,平静安稳的生活。

那几年,钟离靖经常征战在外,与母亲傅莹聚少离多,所以后来母亲身体不好身患咳疾,父亲才愈加自责。

传闻七叶玲珑生于情兽遗骸,乃是情兽精魂所化。情兽一生成双成对,一旦其中一只身死,另一只绝不独活,死后,从骸骨头顶生出两根幽藤,相依相偎,七叶玲珑就开在幽藤之上。

每年七夕子时绽放,天明即凋谢。七叶玲珑虽生于暗夜,却是至阳之物。女子服下鲜花,对阴虚寒症有奇效。

钟离靖拜托至交好友雨师盟盟主叶蓝衣寻找情兽下落。

直到钟离沁十岁那年,叶蓝衣才传来信息,说苏木哈克荒滩的一处乱石谷中,发现一株情花即将开放。

她记得父亲接到信后,欣喜若狂,想将她留在都护府交给外祖父傅屠云照看,只带着母亲赶赴乱石谷。

她撒娇卖痴,言道一路绝不会喊苦喊累,到地方也可把她放在谷外,绝不会打扰父亲母亲的七夕约会,才征得父亲同意,带上了她。

她永远记得那日,乱石谷中,她被父亲赶的远远的,娇小的母亲则依偎在父亲怀里,二人时而低语时而脉脉对视,旁若无“她”。

父母背后倚靠的是一对三丈高山丘样的动物骸骨,依稀可辨它们的四肢、长耳、圆尾,那骸骨玉骨莹莹,散发幽光。尸骨头顶长出两株碧色幽藤,藤叶相缠,顶端白色花苞随风摇摆。

所谓的幽冥奇花,看起来平平无奇嘛,和狗尾巴草也差不多,钟离沁无聊的想,情兽可真像两只大兔子。

子时刚到,白色花苞竟真的开始绽放,一股难以言喻的沁人心脾的香气充斥谷中,钟离靖摘下花朵,小心喂至傅莹嘴边。

钟离沁也不由紧张起来,但愿对母亲有效!

傅莹刚咽下情花,钟离靖面色一变。

谷中突然出现十余名头戴恶鬼面具的黑衣人,一言不发攻了上来。

彼时钟离沁已是灵动境,她能分辨出,这些鬼面人不是普通高手,个个都是修士!她紧张的盯着战局,傅莹握着她手的手心也冷汗涔涔。

都是修士又如何!

钟离靖一柄断魂枪,独战十余人,不仅不落下风,且能缠着十余鬼面人,不让一人脱离战圈,去钟离沁和傅莹身前。

黑衣人久攻不下,反而连续好几人负伤。

僵持许久,鬼面人眼见不敌,一人嗓音沙哑,“教主,还请祭出圣物!助吾等一臂之力!”

他呼喊间,钟离靖又连伤几人,枪尖就要挑落其中一人的鬼面。

这时,从石笋阴影里,走出来一道颀长身影。

原来那里还藏有一个人,同样带着恶鬼面具。

当他捧出一尊被布包裹,手臂长物件后,钟离沁感觉神魂动荡、心内烦恶无比,几乎无法站立!

等他打开布包,露出血红色的琉璃灯盏后,钟离沁再站立不住,软倒在地。

她看到母亲已经倒在地上,父亲的长枪燃起烈火,向她们母女投来愧疚悲怆的一望。

“沁儿,带你娘走!”

“不…不…爹!”

……

十年后,雾隐山深处,钟离沁陷入了梦魇,梦的一开始爹娘都还在,她还是都护府里无忧无虑的小女娘。

梦的最后,她看到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鬼面人提步向她走来……

当外祖父傅屠云赶到万妖谷时,谷中乱石嶙峋空茫茫一片,钟离沁歪倒在一处石笋处。

唯有钟离靖的离火断魂枪深深插在情兽骸骨怀抱之中,一如他的主人,傲然挺立!

傅屠云见外孙气息微弱,心如刀绞,外孙女勉力支应,告知女儿女婿受到袭击如今不知所踪,口中喃喃喊着爹娘,让祖父去追……他悲痛欲绝,也当即决定带着钟离沁找一无人之处隐居,血海深仇,以期来日!

……

雾隐山终年云雾缭绕,半山腰嵌有一块巨石,那巨石百十丈方圆,在与山体相接处建有几间茅舍。

悬崖下的侧壁若刀削般平整,山脚下一条溪水蜿蜒流过。

溪水另一畔,相邻数十里是几座矮小山峰,峰下散落几个小村子。

村中樵夫或采药人偶能在天气晴好时,看见半山腰巨石之上飘起的袅袅炊烟,惊异深山之上何来人烟?莫非是仙人精怪?回村吹嘘,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里就是钟离沁与外祖父傅屠云的隐居之所,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

傅屠云离开乱石谷时,并没有带走钟离靖的断魂枪。

传闻钟离靖与好友叶蓝衣曾于极西之地游历,分别自域外得到两柄神器,钟离靖的是离火断魂枪,叶蓝衣的是神剑雷光。

得到神兵后,钟离靖和叶蓝衣陆续由灵动境突破至神游境,成为当世顶尖高手。

何人不向往成为顶尖的存在?无数武林高手、游侠修士都梦想取走这柄遗落的神兵!

然而至今无人成功,那断魂枪不知为何所制,重逾千金,且深深嵌入情兽遗骸的环抱中。也不知如何嵌进去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缝隙,如天生从玉骨石中长出。

有人尝试过烈火灼烧,有人取来最锋利的刀,最锋利剑,都无法在断魂枪身和骸骨玉石上留下一丝痕迹。

最后有人断言,只有叶蓝衣亲至,用雷剑神光劈开玉石骸骨,方可取出断魂枪!

呵,叶蓝衣!

傅屠云年年乔装下山,从收集的零星信息来看,从十年前开始,雨师盟盟主叶蓝衣不知为何,很少露面,雨师盟中一切都交由其弟子南梦昀主理。

今秋终于收到外祖父传来的消息,叶蓝衣将现身苏城白月节!

钟离沁几乎一刻也不能等,立刻收拾好行囊,来到巨石边缘,纵身一跃。

随风下坠,穿透山腰的云雾,凭树梢山石借力,很快就来到雾隐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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