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天闷得厉害，连窗外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漱玉阁旁的竹林沙沙晃着，竹叶摩挲声里隐约透出几分凉意。
叶槿容搁下团扇，伸手去够案几上的冰镇梅子汤。指尖刚触到沁着水珠的瓷碗，湿凉便顺着肌肤漫上来。她低头抿了一口，酸甜滋味漫过舌尖，总算压下心头那点燥意。
——这三面环水的亭子，到底比屋里舒爽些。
她斜倚栏杆，垂眼往下瞧。几条锦鲤在睡莲叶下游弋，尾鳍一摆，搅碎了满池倒映的竹影。
正出神间，外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木栈道被踩得微微作响。
她指尖一顿，碗里的梅子汤轻轻晃了晃，荡出半圈涟漪。
脚步声在水榭外停住。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靛蓝衣摆——那颜色旧得发白，正是顾士谦平日惯穿的袍子。
“长公主。”他的声音从帘外传来，隐约带着喘，似是匆匆赶了一路。
叶槿容没回头，只将另一碗未动的梅子汤往对面推了推，碗底在案几上磨出细微的涩响。
“进来吧，”她头也不抬地说，“外头晒。”
顾士谦应声而入，竹帘在他身后落下，隔开了外头的热浪。他身形修长，衣摆随着步子微微摆动，透着股清雅的书卷气。
“听阮御史说，你想见我？”她问。
顾士谦没接话，反而问了一句：“你可还记得徐统？”
“听皇兄说，他在忽兰大军围攻幽州时战死了？”叶槿容回道。
顾士谦沉默了一瞬，再抬眼时，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色：“他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身亡。”
叶槿容低声安慰：“人各有命，你无须过于自责。”
顾士谦嘴角微微牵动，却没能笑出来。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染血的棋子，声音很轻：“这是他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
叶槿容的手微微发抖，接过棋子，指尖触到那干涸的血迹时，喉间一紧：“他的遗体……”
“葬在幽州了。”顾士谦说，“他说过喜欢那边的风云，在那儿长眠，也算如愿。”
“……走得痛苦吗？”
“中箭到咽气，也就一会儿的事吧。”
叶槿容攥紧了棋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日要是能和他下完那盘棋……”
“不是你的错。”顾士勉强笑了笑，“命数如此，谁又能改？”
天边乌云压顶，雨点突然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水榭的瓦片上。
叶槿容抬手抹了下眼角，看向顾士谦：“你突然回京是……”
顾士谦眸光微动：“徐统的母亲病重，怕撑不了多久。我想赶在她闭眼前，把徐统的遗物送过去。”
“什么时候去？”
“待会吧。”
“我跟你一起去。”
顾士谦犹豫了下：“可温相那边……”
叶槿容打断他，语气干脆：“他是温氏家主，我是温氏主母，我的事，自己说了算。”
待雨势稍小些，叶槿容便起身，命人备了马车，与顾士谦一同前往徐统家。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行到半路，顾士谦抬手欲掀车帘时，腕骨无意擦过叶槿容鬓边碎发，带起一阵极轻的颤动。那缕发丝便缠在了他衣袖的银丝滚边上，在雨光里泛着鸦青的微光。
“别动。”他的声音蓦地放轻，指尖悬在发丝旁三寸处。
这个角度恰好让叶槿容看清他袖口内衬——靛青布料上绣着一簇极小的梨花，在暗处泛着柔润的光泽，仿佛春日里最不经意的一抹风景。
这个对视持续得太久——久到几乎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她猛地偏头，鬓边那缕发丝便无声断开，如蛛丝般飘落在檀木小几上。
“你就没有，其他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她仓促开口，喉间发紧。
顾士谦慢慢收回手，断发从他衣袖的银丝滚边上滑落，“你想要…”他喉结微动，“我说些什么？”
车窗外，雨后的官道泥泞不堪，几辆运粮车正在官道上艰难挪动着。
叶槿容望着那些运粮车，指尖在窗框上一顿，“幽州粮草延误，当真全是曹光远的过错？”
顾士谦眸色微沉，却未作答。
漫长的静默在车厢里蔓延，直到叶槿容再度开口：“幽州被困时，曹光远作为边境刺史，理应预见朝廷若要派兵驰援，必从沧州调粮。”
她的手指在膝上缓缓划出路线，“陆路方面，阳子关地势险要，乱石阻塞，运粮车队三日难行十里；水路虽快，但幽州上游泥沙淤积，且未至汛期，大船寸步难行。”
“所以他选了海运。”顾士谦终于接话。
“可偏偏——”叶槿容看向他，“粮船出海后三次偏离航线，最终靠岸时...”她刻意放慢语速，“又‘恰到好处’地遇袭。”
“水浮司南需主官手令，靠岸地点也只有主官知晓。”他盯着叶槿容的眼睛，一字一顿，“除曹光远之外，不会再有其他可能。”
“那为何不直接走陆路拖延？”叶槿容眼睫微抬，“况且，能接触到这些的，真的只有曹光远一人吗？”
她语气平静，却让车厢内的空气微微一滞，“此事，恐怕另有玄机。”
“再有什么玄机，”顾士谦忽然轻笑，“温相身为河北道黜陟使，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是吗？”叶槿容的目光停在窗外的运粮车队上，“只愿‘水落石出’的那一日，真相能如你所愿。”
话到此处，两人之间只剩车顶的雨声，以及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
最终顾士谦打破了这片凝滞，“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我虽不能亲自到场，但已备下薄礼一份，望你喜欢。”
“不必了。”叶槿容话音冷淡，“多年未收你的礼，不在乎多这一份或少这一份。”
顾士谦闻言，眼神微动，叶槿容似乎捕捉到一丝黯然，但转瞬即逝，“无论如何，礼物我已备好，届时自会有人送到府上。”
叶槿容未作回应，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神情漠然。
探望徐统母亲时，他们之间也并未说一句话。
直到离开徐府，顾士谦才撑开青竹油纸伞说：“我送...”
“马车就在巷口。”叶槿容截住话头，从丫鬟手中接过黛蓝绸伞。“咔”地撑开声中，她余光瞥见顾士谦悬在半空的手正缓缓收回。
走出十余步，雨幕中突然传来模糊的一句：“你...保重！”她握伞的手指微微收紧，终究没有回头。
回到相府时，廊下的灯笼已经亮起。
叶槿容还未走回栖梧阁，便见阿徐匆匆迎上来：“长公主，宫里方才来人说，三日后您的生辰宴改在西园阁了。”她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任丫鬟替她拂去肩头的水珠。
阿徐跟在后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低头退到一旁。
叶槿容独自走在回廊上，越走越觉得疲惫。是因为今日与顾士谦那场未尽之言，还是三日后那避无可避的生辰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远处，家仆修剪花枝的咔嚓声断续传来，间或飘过几句低语，隐约带着“生辰宴”三字。她脚步微顿，目光不由转向西园阁的方向——
那里的一砖一瓦，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三面临水的白玉台基，十二扇檀木屏风上精细雕琢的四季花鸟，还有那方金砖地，总映着粼粼波光，晃得人眼晕。
如今，生辰宴的排场一年比一年大，她的心却一年比一年冷清。
世事变迁，不过如此。
往后的三日里，叶槿容都睡得不是很好。辗转反侧间，窗外更漏声点滴分明，仿佛在数着时辰，一步步逼近那避无可避的生辰日。
到生辰日当夜，她勉强合眼，却睡得很浅。
恍惚间，一阵铜器碰撞的脆响骤然刺入耳中，惊得她猛然睁眼。
她抬手掀开纱帐——窗外仍沉在寅时的墨色里，唯有殿内烛火摇曳，映出六七道躬身待命的身影。
“长公主醒了？”阿徐快步上前，手里托着的衣裳还带着熏香余温，“香汤已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沐浴。”
叶槿容默然颔首，任由她们摆布。
正沐浴时，前院忽地炸开一阵鼓乐，惊得她指尖一颤。未及反应，相府管家温泰已在门外躬身道：“夫人，礼部携尚服局女官已至门外！说是奉皇上口谕，先行赐服之礼，再行半副鸾驾礼。”
半副鸾驾？出嫁公主本不该受此礼遇，遑论劳动礼部亲临——这究竟是恩赏，还是提醒？
待沐浴毕，但见朱漆礼盘上，金线蛟纹盘踞衣襟，三爪张扬，刺目至极。捧着金冠的女官低声道：“皇上说长公主与寻常出嫁女不同，特许用蛟纹。”
叶槿容抬手，指腹抚过那些凸起的纹路。金线硌着指尖，却硌不平她心底翻涌的波澜——这龙纹，是荣宠，亦是枷锁。
前厅内，礼部侍郎正领着众官行礼。
叶槿容端坐主位，目光落在侍从呈上的鎏金食盒上。
盒盖掀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糖霜糕——正是她幼时最爱的点心，先帝在时常亲手喂她。
她微微一愣，这东西，她已有三四年未尝过了。
“长公主可还记得此物？”礼部侍郎适时开口，“皇上特意命尚食局按旧方子重制，说长公主在相府怕是难得此味。”
叶槿容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有劳侍郎大人转告皇上，臣妹铭记于心。”
侍郎恭敬应下，随后示意侍从将鎏金礼匣一一呈上。
叶槿容的目光掠过那些华贵物件，最终停在一方青玉笔洗上——那是她及笄那年，当今圣上尚为太子时亲手所赠，边缘还刻着“槿华永驻”四个小字。
她指尖轻触冰凉的玉面，恍惚又看见那个春日的东宫书房。年轻的太子哥哥握着她的手，教她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容”字，笔洗里晃动的清水，倒映着两张相似的笑颜。
“长公主？”
阿徐的声音惊散了回忆。
叶槿容收回手时，指腹触到笔洗边缘那道细痕——三年前争执时留下的裂痕，如今已被金粉修补，但还是难以掩盖。
她指尖微颤，将青玉笔洗轻轻放回礼盒中。“收起来吧。”话音未落，外头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车马声，辚辚轮响夹杂着马蹄清脆的嘚嘚声，最终在相府大门外停了下来。
阿徐捧着礼盒的手顿了顿，侧耳倾听道：“听这阵仗，怕是鸾驾到了。”
叶槿容微微颔首，搭着阿徐的手缓步向外走去。刚跨出门槛，扑面而来的阳光就刺得她眼前发白，不由得抬手遮在额前。
待视线渐渐清晰，只见一辆华美的朱漆鸾驾静静停在阶前，微风吹拂下，青纱帘轻轻摆动，时而掀起一角，露出车辕上精致的凤穿牡丹纹。
叶槿容正要迈步下阶，忽觉足下一虚——原是阳光太烈，照得台阶边缘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了。
“长公主当心台阶。”阿徐稳稳托住她的手肘提醒道。
叶槿容微微颔首，扶着阿徐的手径直向鸾驾走去。
待踏入轿厢坐定，青纱帘随即从两侧垂落，将外界的光景一寸寸隔绝。
“起驾——”外头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喝。
透过纱帘晃动的缝隙，叶槿容看见礼部侍郎和一众官员正躬身行礼，送行的队伍也缓缓跪伏下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唯余那辆朱漆鸾驾愈发显得鲜亮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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