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暮色渐沉,流萤台浸在一片灰蒙之中。
叶槿容静坐窗畔,指尖轻转着一支墨竹白玉簪。冷光在簪身流转,映着她低垂的眉眼,也映着窗外那抹将散的暮霭。
“既然对他还有情……”
叶景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玉簪在她指间微微一滞。
“……为何要当庭和离?”
“情之一字,于我于他,皆是累赘。”叶槿容望着窗外渐隐的天光,声音轻而淡,“既然如此,何不早些放手,各自为安。”
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她身后三步之遥。
“你当真这样想?”
“你不也希望我如此吗?”叶槿容倏然转身,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从始至终,不都是你希望我这样做的吗?如今我如你所愿,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雕花窗棂将暮色割裂成片,在他们之间投下斑驳的阴影。
“我希望你抽身,是怕你陷得太深。”叶景渊的声音沉在暗处,“朝堂之上,容不得儿女情长。”他顿了顿,“只是看你这般……终究还是太迟了。”
“三年夫妻,总有些情谊。”叶槿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尾的缠枝纹。
下一瞬,她猛地扬手——
白玉簪划破暮色,坠入庭中,碎裂声清脆刺耳。
“但这些情谊……从来不是我最在意的。”
叶景渊凝视她,眼底痛色一闪而过:“你怨我吗?”
“那你恨我吗?”叶槿容抬眸直视,“恨我最后还是没能对他赶尽杀绝,恨我在你精心布置的局中,动手脚放过了他。”
一阵穿堂风掠过,烛火摇曳,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
叶景渊沉默良久,最终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低声道:“你我一母同胞,我又年长你十岁,从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百般疼惜。”
夜色彻底笼罩流萤台,黑暗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在这世上,除了母后,你便是我最亲的人。”
他顿了顿,嗓音渐低:“所以……我又怎会恨你?”
脚步声渐远,最后的话语飘散在夜风中:“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
话音散尽,殿内重归寂静。
叶槿容静立片刻,抬步向外走去。
她停在阶前,望着那无边的黑暗,低声道:“情之一字,当真是这世上最无解的毒。”
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抛向这无情天地的诘问。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
“既然放手,那便彻底些吧。”
话音落下,她不再迟疑,转身步入夜色之中。
衣袂翻飞间,她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唯有脚步声在空荡的宫道上回荡,直至彻底消失。
更漏三响,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刑部天牢里,油灯将熄未熄,在石墙上投下扭曲的栅影。
叶槿容立在牢门前,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潮湿的空气中,温之言的中衣已被潮气浸透,紧贴着他嶙峋的脊背。
他闻声抬头,眼中的温柔早已褪尽,只余刺骨寒意。
“你......”叶槿容喉间一紧,未尽的话语哽在喉头。
温之言唇瓣微颤,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冷冷道:“陈牧何时听命于你的?”
“就在你派人再次监视我的那夜。”叶槿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四目相对间,往昔的情分在沉默中寸寸冻结。
片刻后,叶槿容移开视线,望向牢房狭小的气窗。一瓣杏花恰好飘落,让她想起去年生辰时的场景。“那时你为我准备的惊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甚至在皇兄犹豫是否该遵从朝臣意见,将你晋为中书令,加左丞衔时,我不顾身份为你争辩。”她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那时我是真心相信,你会成为你承诺过的‘夫君’,成为朝廷的栋梁。”
温之言听到这里,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可惜…”
叶槿容收回目光,直视着温之言,所有的柔软都在这一刻褪去。
“你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长久的沉默后,温之言忽然低笑出声:“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故意让我查到封廷与乔昔的关系,又引导我发现惠王掌握着我父亲中毒的真相....”
话音未落,他声音陡然一沉:“就连元夕宴上那场晕厥,都是你精心设计的局?”
叶槿容静默不语,这无声的承认让温之言眼神更冷,“我一直以为...元夕宴之事是你皇兄布的局。否则为何太医院十三位御医,竟无一人诊出你是苏叶过敏?”
“更蹊跷的是,当晚那个为你上苏叶羹的侍女就暴毙而亡,”他冷笑一声,语带讥诮,“不到半个时辰,她与乔昔交好的消息就传遍宫闱,没过几日就引发了好事之人的揣测。”
叶槿容神色未变,平静反问:“因此,我那日的晕厥,恰好给了你一个理由,不是么?”稍作停顿后,她继续道,“乔昔平日闭门不出,唯有教坊司能见。而你——”
她抬眼直视温之言,“向来不涉风月,若无合适理由出入教坊司,难免惹人非议。”
言下之意已然明了——这场设计,正是为了让他能够顺理成章地接近乔昔,查证她与封廷的关系。
一滴水从石缝落下,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这般环环相扣,原以为是你皇兄的手段,没想到...”温之言眼底的寒意更甚,“竟是你们兄妹唱的双簧。”
“在这期间我曾给过你机会,”叶槿容平静陈述,“但我没有想到,你会再次利用我。”
温之言立即反驳:“我放出纳妾的消息,不过是为了试探你会不会因此与我置气,以此来试探我在你心中到底......”
“只是如此吗?”叶槿容眸光一凝,“你放出纳妾的消息,是因你早算准皇兄会因纳妾传闻责难你,而我必定会为你解释。”
“待我周旋过后,你便以‘查证元夕宴晕厥缘由’为由,证明乔昔与那碗苏叶汤羹无关。”叶槿容语速渐缓,每个字都清晰可闻,“你这一澄清,便等于破了好事之人的揣测…”
“然后为了平息纳妾传闻,你再认乔昔为义妹。”她轻轻抬眼,“封廷回京时,见妹妹不仅清白得证,更成了中书令义妹。这份人情,足以让封廷,对你心生感激。”
温之言的身体随着她一句句剖析渐渐僵住,袖下的手指亦不自觉地收紧。就在这紧绷的沉默中,他突然低笑出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泛起一片潮湿的水光。
“是,我确实利用了你。”
就这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真切,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两人之间最后的伪装彻底撕裂。
叶槿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指尖微微颤抖着,随即转身欲走。就在她抬脚的瞬间——
“如果没有你皇兄的旨意,你...”
温之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迟疑。
良久,久到大牢里的湿气都渗进了骨髓,叶槿容才开口:“当年我确实是奉旨下嫁。”她的声音很轻,“但我也曾真心想过与你白头偕老。”
说到这里,她微微侧身,余光扫过身后的人影,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只是...你我之间,谈‘真心’二字,未免太可笑。”
话音未落,她已经迈步离去,脚步声在石壁上撞出回响。
一滴泪水无声滑落,消失在黑暗的地牢里,谁都不曾看见。
走出天牢时,戌时的更声刚过。
阿徐提着灯笼站在台阶下,灯光映出叶槿容略显疲惫的面容。
“长公主,回宫吗?”阿徐低声询问。
叶槿容望着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城墙,一阵恍惚。多年前某个相似的夜晚,有人牵着她的手说:“等这些事结束,我们就去绿水山庄住着,看尽那里的繁花。”
“去绿水山庄。”她轻声道,声音飘忽得如同自言自语。
阿徐明显怔了怔,但她很快会意,应道:“是。”随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并小心搀扶着叶槿容走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偶尔有巡逻的金吾卫经过,远远望见马车上悬挂的鎏金铃铛,便默默退至道旁,低头行礼。
车厢内,叶槿容靠在软垫上,紧闭的双眼却阻隔不了那些纷至沓来的画面——
他站在廊下看她踢毽子时嘴角的弧度;
为她描眉时,屏息凝神的专注模样;
还有那年初雪,他解下大氅裹住她时,耳尖泛起的那抹红……
“长公主,到了。”阿徐轻唤着掀开帘子,夜风裹着花香涌入车内。
叶槿容缓缓睁眼,绿水山庄在夜色里静默如画,恍若一场不愿醒的旧梦。
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敞开,熟悉的景致里却透着陌生——那些小径曾印着两人的足迹,如今只剩她的裙裾拂过石阶。
她停在一片花圃前,夜色下的芍药开得正好。
那是他亲手为她种下的,粉的娇嫩,紫的高贵,每一朵都像是凝固的誓言。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花瓣,夜露就沾湿了她的手指,凉得让她想起他最后那个没有温度的拥抱。
“长公主,夜深了。”阿徐上前半步,声音放得极轻,“还是回房休息吧。”
叶槿容静静望了会儿,然后转身向浮翠亭走去。
浮翠亭内,石桌上那盘未竟的棋局,仍保持着旧日模样。
黑子白子相互纠缠,如同某种未解的恩怨,而一枚孤零零的白子落在棋盘边缘,像是谁仓促离去时碰落的,又像是被刻意遗弃在那里。
她的指尖悬在棋子上方,似乎想要拾起,却在触及前突然收回。
“阿徐。”她突然开口,声音割开凝滞的夜色,“你说我做的对吗?”
阿徐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婢子愚钝……但无论对错,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是吗?”叶槿容捏起那枚棋子,指尖微顿,又轻轻放下。“母后说...”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像在自语,“他的性命,只系于一人之手。可那人,既非她,亦非皇兄。”
阿徐闻言一怔,正欲开口,却听见——
“嗒。”
白子落定,棋盘上原本胶着的局势骤然清晰。
这一子,不是终局,而是杀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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