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更精准地掌握留置针护理中那些关乎“通畅”与“安全”的毫厘之差;学习观察安安细微的情绪变化——一个眼神的游离,一次比平时更久的沉默,一次无意识的揉肚子,都可能传递着重要的信息。
他甚至开始尝试笨拙地给安安读绘本,挑选那些色彩鲜艳的图画书。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缺乏张姨那种绘声绘色的感染力,节奏也把握不好。但安安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的地毯上,抱着她的玩偶,目光虽然不会一直追随着他,却会落在他手中的书页上,落在那些彩色的图画上。
这份安静的陪伴,对江砚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
然而,这种“退位让贤”和“潜心学习”的状态,带给江砚的并非全然的轻松和解脱。恰恰相反,当最初的生存危机被张姨稳稳接住后,一种更深层、更复杂的情感开始在他心底滋生、发酵。
他看着张姨游刃有余地照顾着安安的一切:从精准地掌握喂食的温度和分量,到敏锐地察觉到安安一丝细微的不适并及时调整;
从用几个简单的词语和温和的眼神就能安抚安安偶尔的烦躁,到在她午睡时为她掖好被角的动作流畅得如同本能。
她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无需言语的、微妙的默契。安安的一个眼神,一次小小的动作,张姨就能准确地解读出她是渴了、想换个姿势、还是对某个东西感到了一丝好奇。
这份默契,是江砚用尽心力也未能触及的境界。
他依然是法律上和名义上的“爸爸”,是这所公寓的主人,是安安的监护人。
但在安安最核心、最需要专业照护的生理健康领域,他似乎……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笨拙的助手?一个需要被指导和监督的学徒?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底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隐隐作痛。尤其当他看到安安在张姨的陪伴下,身体姿态明显更放松,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阴郁似乎也稍稍淡去一些时,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挫败、失落甚至……
一丝难以启齿的嫉妒的酸涩感,便会悄然弥漫开来。
张姨筑起的港湾固然温暖、安全、坚实,将他从溺毙的边缘拉回。
但他这个“爸爸”,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向港湾的边缘,被排除在那个由专业和默契构筑的、围绕着安安的核心圈之外。
他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一种方式,不仅仅作为生命的维持者、疾病的对抗者,更作为“父亲”,真正地、深入地走进安安那片寂静无声、却又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的内心世界。
这条路,他隐约感觉到,比学会蒸出完美的米糕、比掌握无懈可击的留置针护理技术,更加迷雾重重,更加漫长而艰难。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张姨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餐,锅铲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飘散出蔬菜粥的清甜香气。安安抱着她的兔子玩偶,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没有看窗外炫目的晚霞,只是安静地垂着眼眸,小脸贴在微凉的玻璃上,仿佛在感受那一点点的凉意,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纤弱孤独的侧影。
江砚处理完几封工作邮件,从书房出来,看到这一幕。他心中一动,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软榻旁的地毯上坐下,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低于安安,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他想打破这沉默,想靠近一点。
“安安……”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在看什么呢?”他顺着安安的视线望去,窗外只有对面高楼逐渐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安安没有回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又或者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江砚不确定。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柔和、更生动一些,试图模仿张姨那种带着画面感的描述:“那些灯……亮起来了,像不像……像不像很多星星掉下来了?掉在了高高的楼房里?”
他搜肠刮肚,却觉得自己的比喻如此苍白无力。
安安依旧沉默,小脸贴在玻璃上,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空气。
江砚感到一阵无力。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沉默,不同于以往那种厚重的、带着防备和恐惧的寂静,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话可说的尴尬。
他忽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般意识到:他和安安之间,除了病痛、护理、食物、药物这些生存必需品,几乎没有任何属于普通父女之间的、日常的、情感的连接。
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不知道她除了能接受的食物之外还渴望什么味道,不知道她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绘本时,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是否会被某个画面触动。
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力,都被那个巨大的、名为“不出错地养活她、照顾她”的目标吞噬殆尽了。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和她分享一片云彩的形状,或者一只飞鸟的身影。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仿佛隔着两个星球的距离。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他内心的震动,安安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凉的玻璃窗上移开。
她的视线没有焦距地掠过地毯,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最终落在了江砚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背——那里,几道暗红色的月牙形抓痕已经结痂脱落,留下几道淡淡的、粉色的印记,如同无声的勋章,也如同刺目的伤痕,记录着那个绝望的夜晚和他深重的无能。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很久。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那淡淡的疤痕映得格外清晰。
江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眨眼,生怕惊扰了这专注的凝视。
安安抱着兔子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那只苍白瘦弱的小手,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从兔子身上抬起。
动作很慢,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迟疑。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停顿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挣扎。
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几道疤痕上,黑沉沉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是残留的痛苦记忆?是模糊的恐惧?还是……一丝困惑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想要触碰的冲动?
江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看着那纤细的指尖一点点靠近,仿佛看到了连接两个星球的桥梁正在艰难地搭建。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背上的皮肤微微发烫,那几道疤痕似乎在隐隐发痒!
近了……更近了……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最浅的一道粉色印记……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姨温和的、带着饭菜暖香的声音如同清泉般流淌出来,打破了这几乎凝滞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寂静:“安安,江先生,准备洗手吃饭了哦。今天有安安喜欢的蔬菜粥,张奶奶熬了好久,米油都熬出来啦,香喷喷的!”
这声音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指令,又像是一道安全屏障的开启。
安安那只抬起的小手如同受惊的含羞草,瞬间猛地缩了回去,重新紧紧地、几乎是用力地抱住了怀里的兔子玩偶,指节都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也飞快地从江砚的手背弹开,转向了厨房门口的方向,黑沉沉的眼睛里,那片翻涌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更清晰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或者说,是一种对熟悉流程和安全感来源的自然反应所取代。她的身体甚至微微转向了厨房的方向。
江砚心头那刚刚升腾起的、如同晨曦般微弱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猝不及防的打断浇熄,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无尽的失落。
他看着安安瞬间转移的注意力,看着她对张姨声音那近乎条件反射般的回应,再看看自己手背上那几道象征着无能、痛苦和渴望被原谅的淡淡疤痕……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挫败、自我怀疑、以及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尖锐痛楚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将他淹没。
张姨筑起的港湾固然温暖安全,为他抵挡了最致命的风暴。但他这个“爸爸”,似乎正被一种更强大的、由专业、默契和日常依赖构筑的力量,温柔而坚定地推离了港湾的中心。
他像一个徘徊在温暖炉火外的旅人,能看到那光亮和温暖,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把椅子。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那把能真正靠近安安心火的钥匙——这成了比任何护理技术都更迫切、也更令他感到迷茫的课题。
窗外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璀璨而遥远,映照着江砚眼中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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