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契

昌吉家在天坛根儿的一处大杂院里,胡同口就是大庆家,现下吕柏龄在这儿住着,日常起居都由大庆照料。

这孩了勤快,机灵,懂规矩,每日估摸着吕柏龄起床的时间,颠颠儿地送豆浆油条来。吃罢早饭,爷儿俩就溜达着上陶然亭练功去,日复一日。

这天天刚擦黑,吕柏龄便抱着一个木匣子去西屋找童铁匠。铁匠一家刚吃过晚饭,桌上还散落着四五个碗碟没收拾,两个孩子,大的叫童大宝,二的叫童小宝,正绕着桌子腿追逐嬉闹。

铁匠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抱着膝盖瞧俩孩子玩儿,看吕柏龄进来,忙让出一条凳子招呼他坐下。

铁匠媳妇闻声出来打招呼,然后拾掇了碗筷,领着俩孩子上院儿里玩去了。

吕柏龄上了年纪,又走南闯北很有些见识,因此颇受院里人尊敬,虽说干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可这院儿里住的,哪个不是老爷太太驾前的欢喜虫呢,好赖是营生,讨口饭吃罢了。因着这一层,大伙儿就自觉地抱着团取暖。

“怎么您?”铁匠看见吕柏龄怀抱里揣着只木匣,眼尖地瞧出上头嵌着一副莲花铜面叶,黄澄澄的,跟新打打的一样,“快请坐下说。”

“不赖吧?”吕柏龄把匣子搁在童铁匠面前。

“不赖,不赖。”铁匠细细打量,见那箱体一尺见方,黑黢黢的,认不得是什么木材,但摸着打滑,掂着有些分量,想必是很名贵的。

铁匠的眼睛钉在它的配饰上,正面吊着四个牛鼻环,看着那么古趣十足,四个角也都拿铜包着,上头堑着图案,四个角四种图案。再细看那副面页,原来上头还有雕工,深深浅浅的,浮动着一朵莲花。

“您这……”拿手拨拉了一下那上头的小锁,铁匠有点犯糊涂了。

“劳您架,把这套铜活起下来。”

“好好的东西,咱糟蹋它干嘛呀?”铁匠把匣子推到吕柏龄面前,“有什么难处您说,咱一个院儿里住着,还能眼瞅着您犯难不成?”

“不是这么回事……”吕柏龄觉得刚才的话唐突,所以才惹得铁匠误会,正要解释,大宝二宝冲了进来。原来外头飘起了雪花,俩孩了脸冻得通红,边搓边嚷。

铁匠上工的铺子离家老远,来回得有七八里地,最恨什么雨天雪天下霜天,走起路来费足了劲。“去去去”,他生了烦,把孩了们轰到里屋火炕上去了。

铁匠媳妇端了一碟花生进来,不等吕柏龄道谢,便又旋风似地绕进了厨房里。铁匠给碟子上新添了一副筷子,连声说着“请吃”,然后凝视着面前的老人,等待他说些什么。

吕柏龄的脸上凿着层层叠叠的沟壑,灰褐色的斑在脸颊上蔓延,平添了一些岁月的苦涩。他新近受了炮火的连累,瞧着还算硬朗,但已像风干的沙地岩石,只剩些脆弱的风棱了。

东惠请他去家里住,他说什么不肯给人添麻烦,大庆十分勤谨,他也不愿事事支使人家。说到昌吉,他是一颗心没有着落,既忧又怕。

“春秋园虽说关张了,可这地方得留着。孩子们都是在园子里长起来的,尤其昌吉,他赶明儿要是回来,不能连个去处也没有。我想现在要紧的是筹些钱,哪怕是备着呢,总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铁匠点着头,似乎在赞赏老人的义举,但他仍不明白,“园子里总有管事的,您何苦操心呢?”

“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事情麻烦得很……园子要真有保不住的那天,我也只能尽力救济,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铁匠有些震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丧钟为自己而鸣,害怕被命运的车轮倾轧,最害怕的,是人发了昏地自相残杀。

他答应了吕柏龄的请求,把匣子收到了一边。这时门帘掀起一角,大庆走了进来。原来前一天晌午爷孙二人约好了,说晚饭后去趟园子,现在已经到了时候。

吕柏龄辞了童铁匠夫妇,和大庆直走出了胡同口。天已经黑得没边儿了,眼下年关将至,可大街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此刻,只要回头看看来时的路,一切遗忘的事情就都能想起来了。人们曾经在脚下的土地上感到了愉悦,可现在那种愉悦感已经消失殆尽。

天津叫日本人强占去了,战火烧到了家门口,北平还有几天囫囵日子好过?赵经理是个惜命的人,没等月底就催促着把园子关了,收拾了包袱细软,一家四口往哈尔滨躲祸去了。

大庆有些惆怅,“师父到现在都没来个信儿,您说他,他一个人在天津,他……”

“你别发愁,我想他吉人自有天相。”

爷孙原本一前一后走着,听了吕柏龄这一句,大庆登时眼里噙泪,答不上话来了。他悄悄摩挲了脸,又一个箭步迈上前,跟吕柏龄并肩而行。

“听赵经理说,园子钥匙现在归费元登管,咱去了可以找他。”

吕柏龄没有答话,二人相互揽着,越走越远了。

这个费元登,是春秋园里管票房的,五十多岁的年纪,从前是南山学堂的教书先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流落到戏园子来了。听说他是本地人,有人深究过他的底细,最终一无所获。

此人看着文雅、忠厚,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春秋园虽说关张了,费元登和两个管洒扫的小伙计还留在这儿没走,仨人一伙,就住在后院的一排矮房里,靠着些积蓄过日子。

吕柏龄和大庆是从南大街过来的,就要到园子门口的时候,正巧撞上打西边来的东惠和福灵,互相一打听,原来目标一致,都是为着跟费元登打听事儿来的。

此时春秋园已经矗立在眼前,抬头望去,两根一丈多高的木立柱上架起了一座小牌楼,匾额上镂刻着梅和竹的样子,但已经失色斑驳了,只剩匾心的“春秋园”三个大字还清晰可见。

这园子原是清初盐务巨贾费氏家族的府邸戏楼,时称“费园”,很是气派。后来费家因贪污盐款被抄没了家产,戏楼也就收归公有。

这里面原先只有十张长桌,几十条凳,卖的是清茶,招揽的是平头百姓,连门前的土路上也只能吸引来小商小贩。

等到嘉庆年间,土路总算得到修缮,摇身变成了光洁的石板路,连两边的民房也被改造成了铺面房,整条街市从此热闹起来。

当时的园子经理很有头脑,他顺势扩大了戏楼的面积,在主舞台一侧增建了一个小戏台,请来些说评书、演杂耍、唱莲花落的在此驻演,又专门请人给戏楼取了个新名字——春秋园,取春华秋实之意。

转眼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此刻大家都为这意外的相遇而欢喜。这样苦寒的夜,这样难捱的时候,碰上这样小小的新鲜事,心里不禁涌起一些欢快的暖流。

互相问候过,大庆便上前叫门。催门声一下一下落进雪里,杳无回音。

大约半分钟后,煤油灯的亮光才从窗板间透出来,不一会儿,费元登披着衣裳打开了门。

他脚下趿拉着一双圆口老布鞋,背微有些曲,眼睛也近视,此刻镜片上起了雾,认人也成问题了。

大庆接过他的眼镜,在自己的棉布褂子上擦拭干净,又递了回去。费元登戴上,这才看清了大庆的脸。他再往外看去,认出了雪中站立的吕柏龄、汪东惠和汪福灵,便立刻拉开半扇门,把人都让了进去。

福灵和大庆自发地去准备茶水,其余人就在第一排的观众席上坐了下来。这会儿不过七点,没想到园子里的三个人已经睡下了。

“费先生,”东惠把灯拧亮了一点,推到桌了中央,“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来打搅您。”

“无妨,园子里成日寂静一片,我也闲着无事,算不得打搅。”

费元登把披着的衣服穿了起来,有些局促地交握着双手,“不过……吕先生,汪先生,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吕柏龄接过大庆递来的茶杯,摆在面前没有动,“赵经理走得匆忙,好些事情我们心里存着疑影,想跟您打听打听。”

“好说,好说……听说昌吉好些日子没有音信了,确有其事吗?”

“确实。”东惠轻声做出了回应,然后换来了一片沉默。他忽然觉得有些闷,便站起来走到了舞台底下,静静地思索着。

自光绪五年始,春秋园共历两次大火,损失惨重,如今更是刀头剑首度日,无人知其前途也。

“听家中祖父说,天津的流兵正往北平逃窜,日本兵说不准哪一日就打进城来了,或许……我们能商讨出个像样的法子,以保园子无虞。”

说完这段话,东惠便回到了座位上。他白天刚理了头发,现在颇短的发丝根根直立,在冷空气中散发着白色的雾气,竟有一丝行伍之气。

福灵和大庆都有些呆住了,只是不转睛地看着东惠。大庆在桌子底下扯福灵的袖子,“你能听懂汪先生的意思吗?”

福灵眼中闪着精光,嘟囔道:“当然!”

“东惠说得不错!”吕柏龄十分喜悦,他素知东惠性情内敛,举止平和,暗以为难有心胸,却不想是偏见。“费先生,您见多识广,咱们大伙儿可以商量商量。”

费元登也颇感意外,结识东惠已有些时日,倒少见他这般侃然正色的样子。他同时惊喜,即便他们不来,他也是要去找的,只是他还需要些时间思量,现在倒是天遂人愿了。

这是腊月里的一个忧郁的夜晚——说忧郁,是因为外头在降雪,今年的雪何其多啊,简直要把天掏一个窟隆。

可是,这又是多美丽的一个夜晚啊!要是没有纷乱,没有那种使人逃也逃不脱,躲也没外躲的战争,人间的生活将何等的美满啊!

众人的脸上闪烁出了奇异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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