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音

这天是小年,照例得大过。

一大早巡警总厅就出动了,将东西两城的路障撤去了大半,这暗示着形势有所缓和,像前些日子那样的烽火连天所幸是躲过去了。

人们颇受鼓舞,茶馆酒楼门户大开,小摊小贩们排满了街,到处有小孩子吱吱咯咯的笑声,有些好恶作剧的,把炮仗捻点着了,从人家后门丢进院里去,惹得大娘小伙子出来骂街。

公馆里也很热闹,全家属金妈兴致最高,头天晚上她就盘点好了行程,首先由她领着福灵去丽丰拿新衣裳,这是早就定做好了的,年下铺上忙,赶不及送货上门的时候只得由顾客亲自去取。

这倒也不打紧,另一项需要劳神费力的,是添置一些小零嘴、小玩具、年画窗花、彩灯鞭炮,遗漏了就得再花时间去补,这在金妈看来是自己的不中用,对于自己份内的职责,她一贯的要求是尽善尽美。

丁管家的活计也不轻省,一大早他就带着于大洋和几个小伙计上街买吃食去了,各式的肉,各色蔬菜,米与面,哪样都得赶早才能抢着新鲜的。

置办完年货,还得找人钉钉坏了的家具们,时间宽裕的话餐厅的桌子要重新上漆,这是老爷特意嘱咐过的,千万忘不得。

距离除夕还有些日子,按理说用不着这么着急忙慌,可人人心里打着鼓,生怕哪天再拉起警报戒了严,那就只剩干瞪眼了。

大杂院铁匠家也好生热闹,童大宝说要去滑冰,嚷了一会儿小宝也说要跟着去,铁匠被吵得没有了办法,媳妇儿前些天又回了娘家,他只好去前院央求大庆,让他领着俩孩子上后海去。

路上碰见卖糖炒栗子的,铁匠摸摸兜,一口气买了半斤,又看见有吊着炉子卖烧饼的,就狠狠心买了四个,看几个孩子抢着吃,嘎吱嘎吱的,碎屑糊了一嘴,他也跟着笑起来。

大宝正是淘的年纪,大庆也是个半大小子,几乎拽不住这两兄弟,好在小宝乖驯,他盘着小腿坐在木盆里,由大庆拉着走。

正玩得兴起,身后忽然传来“咣”的一声巨响,原来是有人摔了个大马哈,好在来滑冰的人一早有防备,都穿着厚棉袄,摔这么一跤不至于伤着筋骨。

大庆不见大宝,四下使劲踅摸,才在围起来的一圈儿人里发现了他。这小子是真爱看热闹,手扒拉着两旁的人,脑袋连着脖子使劲鼓涌,拼命往堆儿里扎。

大庆揪着他的脖领子往外扽,众人也七手八脚地扶着地上的人,没成想头里的人一个出溜,带倒了后来的一大片,顿时笑声和着呼痛声在冰面上炸开来。

就这么闹哄哄地玩儿了好一阵儿,天寒地冻的,几个人眼睫毛上都挂了霜,脸蛋也生了些细密的青色的红色的裂纹,大庆帮着小宝把围巾帽子捂严实,又把没吃完的栗子给俩孩子分了,随后就各自回家了。

午后三四点,天渐渐地由瓦蓝转变成了岩灰色,进而起了风,刚开始只是在行人的脚边打着旋儿,带起的尘埃让空气陷入混沌,后来刮得猛了,竟至于掠走了几顶帽子,吹折了几根枯树枝。

行路人一手护着身上的衣帽,另一手关照着手上的物品,艰难地朝四面八方行进,在风的威势下显出狼狈的苦相来。

絮状的雪片倾泻下来,卖弄着自身轻盈的姿态,使劲往大地的每一处钻探。路边的灯火已经燃起来了,沿着长街望去,闪动的人影极速消失在灰糟糟的暗色里,只有那一根根灯柱子稳健地矗立在原地。

“小心脚下。”说话的是东惠,他穿着一件日常的灰布袍子,脚上的棉鞋浸了点雪,全不似往日那般立整。说话间顺势回过头看,福灵在落后一米远的地方缓缓地追赶他。

“大哥,”福灵一张小脸藏在围巾里,声音怯怯的,“你说,哈克跟着汤姆回去,接着过那种规矩日子,他会快乐吗?”

今天是福灵他们学堂舞台剧展演的日子,压台的剧目是一个探险故事,剧本由教国文的宋先生改编,叫《汤姆的历险》,是美国大作家马克·吐温的经典。

“恐怕不会的,让一个小流浪汉过清教徒式的生活,那简直比杀了他更难受。”东惠一点不加思索,显然一早对这个结尾心有戚戚,“宋先生改编得也太平实,完全不必照搬的。”

“对呀,”福灵也显出一些哀伤来,他的眼睛红了,甚至有点想哭,着急地说:“汤姆不该把他找回去的,就让他去森林河流里玩儿不好吗,就算住的是大木桶不是漂亮房子,那就不配当海盗了吗?”

他的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一些严肃的神采,一阵旋风席卷过来,冰凉的雪片钻进他的嘴巴里,撕裂的喉咙一阵干疼。

福灵慌忙低下头赶路,大颗的泪珠从胸前滚落,热的泪,触到冷的地面,再由脚步覆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福灵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东惠心里明白,如果没有过继到汪公馆,如果汪广恪健在,如果……如此这般,这孩子大约可以做一个哈克一样的探险家。

东惠有些自责,他确实很少把心思放在福灵身上,尽管他管他叫大哥,就连今天的演出,也是他央求了好久才勉强应承下来的。

东惠同时自哀,他不是哈克,更不是汤姆,那他是谁呢?他更像希德,从一个模范的孩子,长成了一个模范的大人。

不,他甚至不是希德,希德偶尔也会耍些小聪明,而他恬静得从来懒得过问多余的一切事,直到认识吕昌吉……对了,昌吉像谁呢?毋庸置疑的,他绝对就是汤姆·索亚。

结识东惠之前,昌吉一直不是个受世俗欢迎的人。他有很多天真得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总会冒出些浪漫得不合时宜的念头。尽管是这样的身世,这样的成长历程,但他无邪如稚子,也至诚如神人。

他们是在一场游艺会上认识的。早些年,北方、启明、新世界等颇具规模的剧院总会在夏季和冬季组织游艺会,为的是扫清艺界的沉疴积弊,激活北平的文艺市场,以此响应热烈的新文化运动。

那天是闭幕结演的日子,东惠前一夜被安排了一段对口相声,原本和他一场的人抽不开身,便临时找了人来替。

为等这人来,东惠起了个大早,匆匆洗漱罢,对付吃了两口饭,便往演出后台赶去。

没想到那人到得更早,这会儿正独自坐在角落的空座里,愣愣地对着天空发呆。

其实后台还坐着好些人,但东惠一眼就认出了他。介绍的人说来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个头中等,爱说爱笑。可东惠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人始终严肃着一张脸,笑模样瞧不出来,倒隐隐有些锐气。

“看什么呢?”东惠走过去,学他抬起头看天。可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目眩的湛蓝。

“你来啦?”十六岁少年站起身来,向东惠伸出手:“你好,我叫吕昌吉。”

他一说话,周身的锐气瞬间散去了一大半,就好像一个纸灯笼,原本有着清晰的形状,咻地一下,里面的烛火不小心燎尽了灯罩,边界也就消失了。

东惠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发光的烛火般的眼睛,“我叫汪东惠,抱歉,我来晚了。”

昌吉笑了,那笑就像石潭的波纹,从他的嘴角漾及全脸。东惠跟着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有些无名的高兴。

渐渐地,笑声变得几不可闻。东惠低头看去,见那纯白的路上烙着杂乱的脚印,一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哀叹声,联通着幽黑的远处。

“大哥,”福灵往东惠身边凑了凑,“多谢你来看我的演出。”说罢他紧跑几步来到公馆门前的石阶上,先擦了擦鞋底的雪,又抖了抖帽上的雪,随后站着不动等东惠。

东惠重复了一遍动作,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石阶上。远处的幽黑变得更加静寂,天地间只剩下了交织的灯火和月色。

公馆里已经装扮起来了,金妈一干人正在筹备晚上的筵席,东惠同他们道过喜,便准备上楼换衣服。

金妈忽然叫住了他,“有你的一封信,我已叫荣生放在房间的书桌上了。”

“好。”东惠点了点头,大步朝房间走去。

桌上果然摆着一个信封,寄信人署名是七口人。这当然是别名,东惠在撕封口的过程中进行了短暂的思考,确认自己不曾见过这个名字,便好奇地展开了信。

纸上只落着四行字。

东惠,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日前在津遇祸,因胁投军,现随部驻于沈阳。

吾将积极求取脱身之法,勿念。

字迹很陌生,但确是吕昌吉的口吻无疑!

什么投军?什么沈阳?东惠感觉拿着信纸的那只手瞬间麻木了,豆大的冷汗从额角冒出来。

他强迫自己坐下来,一字一字地复看了一遍。好啊,好啊,命运就是这样拿人开玩笑的。他推开窗,一阵风灌进来,刺骨的冷令他清醒。他尽力不去看天,免得看见陨落的星星。可这样的雪夜怎会有星星?!那只是他迷朦的想象,这想象中的陨星使他害怕。

“醒醒,喂!醒醒!”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环绕着,“清醒清醒吧!”

他好像青天白日就坠入了梦乡,梦中昌吉还是仰着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空。他也去看,看到的依旧是空无一物。

“你在看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昌吉看了他一眼,但是不说话,渐渐地连眼睛都不再眨了。他凝固了,凝固成了一尊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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