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关

夜色尚未褪去,东惠便翻身下了床。他睡不着,并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同样清醒着,就决定出去走走。

金妈正往厨房运大白菜,一趟又一趟,一棵接一棵。她嫌那门帘碍事,就掀起来搭在了门框上。

不一会儿,冰水沥过白菜帮子的声音传到了东惠耳中,那声音清透得令他骨寒。

这个清醒的夜晚让东惠博学了一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雪花飘落是有声音的,蒸汽撞击冷空气也会发出“嘶嘶”的叫声。

炉火燃烧会猎猎作响,路灯虽然兀自亮着,但也能发出微弱的灯光信号。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搬回屋里时,衣表冰壳碎裂,会嘎吱叫唤。当寒风拂过树枝,带走最后一片枯叶的生命时,它也会低声求救。

东惠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山脚,趁太阳还没升起来,不如上山去看日出吧。说话间,他已经爬到了半山腰,东方的天际仅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芒,可远近的建筑已一清二白了。

远远望去,一片绿中留着一角白,那是传教士墓地的碑林。

只要爬到那拱顶的六角亭上去,便可以瞭望严整而封闭的宫殿了,目光放远些,还能望见本地人的民居、外国公使的住宅、牌楼林立的街道,还有单座的城门楼和连片的城墙。

如果是千里眼的马赛人,想必连妙峰山的古刹和怪石都能瞧得见。

只有爬到那上面去,人才会看到现实以外的东西,才会明白这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那是一种跟冰冷的枪炮、凄厉的哀嚎、罪恶的掠夺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

东惠感到北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原本是一个热闹的所在,斗蛐蛐儿、滚铁环、弹琉璃球的孩童,遛鸟、下棋、侃大山的老人,叮叮当当的锔碗摊和嗡嗡作响的剃头挑子。没人能说这不算生活了。

可吕昌吉才走,这种安逸的吵闹便随之消失了。他发现下过雪的泥地脏得很,挨挨挤挤的房屋密得他快要窒息。

廉价的酒吧、舞场、烟馆,肆虐的□□、病毒,还有罪恶的皮肉生意,通通汇集在这片恶土上,生成了一块块溃烂发脓的毒疮。

最可恨的是那些面目可憎的强盗,还有蝇趋蚁附的奴才,他们将北平围困在中间,不给人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当一切就要沉沦的时候,一轮巨大的红日跳出了地平线。东惠静静地坐在树下,向远处望去。

红日照亮了它顶上的半圈,却把四周的一切映衬得更黑了。一些冰冷的光芒投注在云带上,让它们舒展地四散而去。渐高的太阳终于开始普照大地,红瑞木、棣棠、白皮松和龙爪槐都放出了光芒。

东惠终于获得了一丝欢快,他健步回到家中,愿意相信一切都将好转起来。

昌吉离开后汪公馆好像空了一些,倒不是说他曾住在这里,而是他总往这里跑,人没来的时候电话也是不断的。

东惠回到房间,从墙上取下一柄小刀,这是昌吉送给他的。《晋书》中有“赠刀之谊”的典故,此举包含着对人前程的期许。

“我可不是什么后来佳器。”东惠将刀从羊皮套里拔出,仔细端详着。这是一柄弯式英吉沙小刀,来自遥远的天山塔里木盆地,是昌吉从一个驼商处买来的。

“谁知道呢!”昌吉将那羊皮套子拿在手上转圈,“听说维族男人会拿刀宰杀野兽,咱们未必有这机会,不如就做个吉祥物吧,上可应星宿,下可辟鬼邪。”

“这倒合情理。”东惠将那鹿角做的刀柄握在手里,对着空气划了两刀,“多漂亮的一把刀!”

昌吉满意地笑笑,顺势双手抱头躺在了草地上。阳光又白又烫,他每眨一次眼,天空就会翻到新的一页。于是他不停地眨着,贪婪地掠取着天上的风光。

东惠也在一旁躺了下来,他们谁都不说话。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昌吉忽然讲起了故事。

“听贩刀的说,他们那地方和俄国接壤,似乎叫……布尔津。那里有冰川、草原、沙漠,只是太偏远,常常马渴人饥。”

东惠闭着眼静静聆听着,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但那里的人和动物都很聪明,人会从动物的眼睛里找到水源的讯息,动物也会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人。这样,他们就世世代代存活了下来,不至于被饿死,或渴死。”

东惠将衣角搭在脸上,用以遮挡强烈的日光,接着昌吉的话说道:“沙漠里有绿洲,这应该是老天爷的一点仁慈之心,不想看人真的渴死、饿死。”

“可是现在渴死、饿死、冻死的人何其多啊。他们经受了漫长的痛苦,最后还是交付了生命。我们身处的这个世道,人命是最轻贱的。”

“你想过死的问题吗?”

“当然。”天上的云一朵一朵,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倒映在昌吉眼里。他轻轻翻了个身,躲避着云的视线。

“从我知道自己是个弃子的那天起,我就想过这件事了。我倒不恨那把我丢在河边的爹娘,我只是可怜被丢掉的我自己。不是师父发善心捡了我,我就真的没命了。”

“我也很感激吕先生。”

昌吉好奇地眨着眼,“难道他也救过你?看不出来,我师父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东惠被逗笑了:“我只是感激他救了你。”

昌吉也笑了,两个人絮絮地说了下去。此时正值初春,浩荡的东风吹开了河道中的冰层,上游的一处小瀑布淅淅沥沥地流淌起来。

暖流不断渗入碎裂的冰排中,推着它们缓缓流淌。落日余晖洒满水面,的确是“江天一色无纤尘”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东惠细心地揣起那把弯刀,和昌吉一同往春秋园走去。走着走着,昌吉忽然消失了踪迹。东惠茫然四顾,可哪里还有昌吉的身影呢?

昏沉地度过几日,大家总算熬到了年关。东惠前些日子受了寒,本已见好,谁料除夕这夜又烧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中醒来过两次,一次看到的是福灵和金妈,福灵在床边守着,见他醒了便去通报,金妈则在一旁的铜盆里投着热毛巾。另一次他看到了爷爷和福灵,爷爷正吩咐人去请大夫,而福灵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东惠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堕入了梦乡,他感觉自己在一片雪地里躇躇然前行,昌吉也在。

天地间已经没有焦点了,漫山遍野都穿戴着白盔白甲,北风呼啸着穿过山林,传来压抑的呜呜声。

林间雪野上,东惠和昌吉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们不认识路,不出意外地跌进了雪里,扬起了一团雪雾。

这雪窝意外得暖和,两人干脆躺着,看那雪花落在脸上,舔一舔,是甜的。

东惠转头看向昌吉,见他把身子曲成了漏勺的形状,已经打起了盹。半梦半醒间,昌吉似乎呓语了什么。

东惠没有凑近去听,只是凝视着他平静的样子。风雪弥天,枯叶无法在寒枝上停留,飘摇下来,打在昌吉脸上,让他皱了皱眉头。

东惠把枯叶捡起,丢入了雪堆中。旧世界会过去吧?新世界也将到来。他们还年轻,一定可以等到那个时候。他所在意的人就在身边,除了生命暂时不想割舍,其他的就随他们去吧。

雪下了很久,东惠慢慢睁开眼睛,一切都影影绰绰的,身体是完全冻僵了。他想验证自己是否还活着,便转身去看昌吉,他果然还躺在原地,一切无碍。

他叫醒了昌吉,两人互相用雪擦了身子,然后爬出雪窝,继续向前行进。

他们找到一架雪爬犁,只是拉爬犁的动物不在。昌吉打了一个呼哨,便有一只鹿从林间走了出来。那鹿的角极大极美,他们跳上爬犁,开始在雪原中急驶。

昌吉很高兴,他从东惠手中抢过缰绳,自己操纵起来。

鹿不知疲倦地奔驰着,东惠忽然注意到,他们的爬犁正发疯般朝着一片尚未结冰的河面而去。

昌吉急忙收束手里的缰绳,那鹿的脖颈和前蹄高高扬起,下一刻,东惠和昌吉再度堕入了冰天雪地之中。

这样迟早会冻死、饿死的,就像他们曾经商讨过的那种惨烈而无声的死法。东惠拼命地爬起来,想带着昌吉逃离这里,可昌吉已经无力地倒了下去,任他怎么请求和命令,都没有反应。

东惠在雪地不断地打转,他拖着昌吉的身体前行,一步比一步更艰难。

终于,远处出现了几个红点,紧接着出现了几个腰系兽皮的人,那红点正是他们手中的火把。

火苗把周围的景色都燃烧起来了,一时霞光大盛,东惠跪倒在地,猛然吐出一口血水来。

火把人蜂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架起了东惠和昌吉,一路发出带着节拍的呼喝声,要带领他们逃出生天。

这是巫师吗?东惠问自己。不对,那呼喝声越来越真切,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

不是巫师,是汪元松请来给他治病的西医。

春节已经到了,窗外炸起了比枪炮还要响的烟火和爆竹。

汪元松差金妈去舀一碗粥,送给东惠吃。

东惠喝下粥,终于感觉朽骨重肉,万法归于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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