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层层匝匝，看起来毫无头绪，正如嘉月此时纷乱复杂的心情。
嘉月又问：“你的职责便是整理红线，守护他们的婚姻大事？”
海棠一笑：“不错。若说仙子有职责，我的职责就是整理红线。至于勤勉修行，不是我想做的事。日日饮酒眠花，看遍世间喜怒哀乐，才是我想做的事，才让我觉得快活。谁说追逐名利或修行，就比追求快活更值得？”
这与映天仙君昨日所讲背道而驰，但听起来又似乎很有道理。
海棠又道：“对了，你如今在仙宫学堂修行，那你认识怀玉仙子吗？”
“她是我姐姐。”
嘉月愣住了。
回想起怀玉那用功修习、一丝不苟的样子，和海棠这天真烂漫、慵懒松弛的模样，真是毫无相似之处。
她们怎么会是姐妹？
海棠又道：“你既然在鸿煊殿内，想必常能见到映天仙君。都说映天仙君醉心修行，若是有什么修行的好法子你见到了，还请帮我姐姐多多留意呀！”
嘉月应诺，道：“你跟你姐姐很不一样。”
海棠又笑，依然甜蜜如春日的花朵：“我们本来是一对凡间的姐妹，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才被贺玄仙君点化，来到九重天。姐姐非常勤勉，一直以映天仙君为最大榜样，司职之外的时间，全用来修行了。我呢，修行上的追求全然是没有的。全因为喜欢看姻缘故事，故而来了月老殿当姻缘小仙。每日里整理红线，看尽这世间爱恨情仇。”
她给嘉月也又倒了杯酒。
“你刚问我仙子是不是必要勤勉修行。其实依我看来，纵然是九重天仙子，也各有各的活法。像姐姐那样，是一种仙途，像我这般每日快快活活，也是一种仙途。只要做了选择，乐在其中，自己不要后悔就够了。”
“但是嘉月，我如此选，是因为我既做过没有灵力的凡人，也正做着九重天的仙子。仙途凡命都体验过，我知道不同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但你不一样。”
“你便是映天仙君那命定仙侣，对吧？”
嘉月悚然一惊。
若说海棠与怀玉的姐妹关系只是让她有些意想不到，海棠此时一口道破她的这重身份，便是如一道迎面惊雷了。
在琼音仙子帮她掩住云纹之后，并无哪个能凭一面之缘看出她与映天仙君的联系。她虽然在仙宫学堂上课，但从未对任何学室仙子说过这重身份。映天仙君和寄灵仙子更不会宣扬此事。
海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日接受琼音仙子遮住云纹的建议时，嘉月还有些懵懂。然而经过这些时日在仙宫内的浸染，嘉月再清楚不过映天仙君是多么受瞩目的一个人。
他走到哪里，都有一众仙子眼神跟随，有好奇，有钦羡，有敬佩，有爱慕。
光是在学室内，有关他的八卦她都听了几轮，什么出生时的异象、谁跟他最为般配、他有没有心仪的仙子之类。
琼音仙子当日说得对，揭开这重身份，必会无故多出许多事端。她虽未必满意这桩所谓的天定姻缘，但并无意成为许多八卦的中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九重天上不养闲人。低阶仙子没有哪位是没有司职的，盖因只有如此，才能领到每月固定的各种份例，才能交上仙宫学堂的学费。仙宫内上学堂的仙子，每日不上那么多课程，也有交不起学费的原因。”“你初来乍到，却日日在仙宫学堂上六个时辰的课，便是全无司职。那么你的那些学费从哪里来？你说你是泓煊殿的小仙，若说是映天仙君的远亲故人，他全替你安排了，也说得过去。”
“但更加巧合的是，你出现在仙宫学堂的那日，便是云纹玉佩碎后的第三日。”
海棠道：“那日怀玉在撷芳院内意外打碎了映天仙君的云纹佩，她很是紧张，后面专门来问过我，映天仙君的天定姻缘会不会受影响。我便替她看了映天仙君的姻缘红线，仍是好端端的。”
她在那千匝红线里分辨良久，终于指出一根给嘉月看：“你看，便是这根。红线两端，便是连着天定姻缘的两人。”
这红线虽七弯八绕，纠结缠束，甚至于有些来龙去脉都看得不很清楚，却依然是很粗壮、很扎实的一根红线。
海棠继续道：“我修为低微，所以不能看见红线那头映天仙君仙侣的名字，却能大致看出她的身份。此时应当还是一位九重天上的低阶仙子，化形不过区区数日。我在月老殿整理姻缘红线，接触过许多来问姻缘的仙子，几乎见过每一位女仙。”
“你来仙宫学堂当日，是映天仙君带你来的。今日你来月老殿问姻缘，又问作映天仙君仙侣如何，又问两厢无意如何，我便也猜得七七八八。”
见嘉月一时无言，海棠又道：“你放心吧，今日这事，我连怀玉都不会说的。我在月老殿，只负责整理红线，可不乱讲姻缘事。”
此时嘉月对海棠便只剩下感激和好奇了。
嘉月问：“你是不是能看到所有人的姻缘红线？”
海棠道：“其实可以。但有时最好不要告诉事主，也不可大肆传扬。世间姻缘呢，多是命中注定，但有些眷侣，颇喜欢自己奋力追求真爱。若要告诉他们，这命中注定的姻缘在何处，让一切来得太过于顺利，有时候反而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波折。”
*
从月老殿回去，这一日嘉月难得失眠了。
化形以来，她其实从来都是沾枕即眠，从不做梦，每日睡到被仙侍叫醒，不得不起来赶去学堂，或是准备考校。
日日睡得好，全因为心里不担事。
无论是最初，仙宫学堂有些课听不懂，还是剑道试炼中，成为仅次于怀玉的学室仙子，还是映天催着她休沐日考校，还是羡慕以瑶她们轻松愉快的仙宫生活，桩桩件件，她虽有些情绪，其实并不往心里去。
只是不知怎的，今日得知，怀玉和海棠这样迥然不同的人物竟然会是姐妹，居然带给她许多冲击。
从化形之后，她的起居行事，除了映天仙君的要求，便是模仿身边所见的仙子。
既敬佩怀玉的自持稳重与勤勉，又羡慕以瑶的活泼烂漫。她原本只是在这些特质中来回摇摆。
今日初见海棠，便是被她的明媚生动惊艳，后来被一口喊破身份，便知她心细聪慧，超过学室中许多仙子。
她居然说，自己的追求便是在月老殿做一名小仙，日日喝酒。
若是映天听闻，想必也会说她散漫？
然而看样子，她那勤勉的姐姐怀玉，与她关系甚好，毫无因此事芥蒂的样子。她们姐妹性情不同，倒也融洽，怎么映天就不能也对她如此宽容呢……
嘉月也不知这是钦羡还是惋惜，在床上翻滚几番，颇觉思绪混乱。从左偏殿卧室的花窗望出去，外面一片寂静，月色融融，隐约还能听到映天仙君挥剑的声音。
他当真日日修行不止。
嘉月心底对他的埋怨便又淡了一点，生出一点由衷的佩服来。
伴着这隐约的挥剑声，嘉月终于慢慢睡着了，做了许多梦。
*
“嘉月仙子，该去仙宫学堂上课了。”
门外仙侍的声音仍然是温和、平稳，伴随着几声敲门的砰砰声——虽然到了平时出门的点，嘉月仙子还未出现，但遇事不能急，不能躁，而是要好整以暇、按部就班，正是九重天一贯的风格。
敲门声终于叫醒了嘉月。
她躺在床上，霍然睁开眼，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古朴的海松木家具……熟悉的偏殿场景把她慢慢拉回现实。
——原来她此刻并不是背负灵剑，孤立无援，心急如焚赶去救人。
是了。
前两日跟映天仙君吵架了，昨天找海棠仙子喝酒了，夜里还做了许多梦……但今天六个时辰的课还得照上。
她认命地爬起来，草草洗漱，随意将头发挽了髻。因这片刻走神，梦境中许多场景都想不起，但心里还残存着些许焦灼与茫然，一路赶去仙宫学堂。
或许因为做梦的缘故，她这一日精神格外的不好。
今日仍有九重天历史课。
嘉月的经卷摊在案上，却没有半分听讲的心思。她本就觉得那仙师上课颇无聊，就像照着经卷念书一样，还比不上休沐日映天仙君为她所讲——
打住。
若不是那劳什子的天定姻缘，她也不必和映天仙君绑在一起，更不会听这莫名其妙的九重天历史课！
今日仙师讲“仙凡有别”。
“九重天上的仙子与凡间的凡人存在本质区别……仙子长生不老、超脱世俗，凡人寿命短暂，受制于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若是凡人能超脱这些限制，也有飞升登仙的机会……”
嘉月想起了怀玉和海棠。她们便是飞升登仙的凡人，超脱了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的限制吗？
若论超脱，怀玉更像是那个超脱了七情六欲的仙子。
而海棠，若说她是一个自在的凡人少女，恐怕也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谁能想到她们原本竟是一对凡人姐妹？
台上的仙师又讲：“仙子应守护众生，为凡间带来福泽，即守护凡间的秩序与和平、为凡人带来幸福和安康、保护受到欺凌和不公待遇的人……”
这还不如她借来的话本子好看。
但或许已经被映天仙君养成了习惯，她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进度做上笔记。
虽然这仙师讲得颇无聊，然而经卷上的一段文字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关于上一次重大的仙魔之战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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