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李长乾今岁不过而立，或因七年前亲征染恙后久治不愈，近年来愈发沉溺修玄。特命人在皇城南面修建了一座玉京宫，自打去岁完工，李长乾大半时日皆在此度过，广罗金丹，日事斋醮，连早朝也一并移了过去。
时近午时，雪霁风停，云间隐约漏下一束天光。玉京宫的道士言称，此乃圣德感天，天赐吉兆。
忽而静鞭三响，声彻九霄。羽林执戟开道，锦衣绣春扈跸，文武百官随着浩荡如龙的舆銮仪仗，直入玉京宫朱门。
直至戌时三刻祈福礼毕，玉京宫门重开，百官方踏着清辉散去。而李长乾所在的妙玉观内仍青灯摇曳，诵经声穿云破月，幽幽不绝。
玉京宫的护卫巡防皆已安排妥当，周野被顾胜宗和秦文昌一左一右揽着往外走，半推半就架上了马，嘴里吊儿郎当嘟囔着，“我就不去了吧？明儿还点卯呢。你们一喝起来没影儿，我陪不动！”
“放屁！老子在你这个岁数能连喝三天不合眼，照样拿人，你装什么正经！”顾胜宗一巴掌拍在他马屁股上，骏马撩蹄便跑，顾胜宗迎着风道，“我说你二十啷当岁，年轻气盛也不娶亲，仰春园都不去，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秦文昌在旁大笑，“怎么着，莫不是藏着相好嫌哥哥们碍眼？”
“我的哥哥们，在下已经四日没合眼，别说仰春园，我都想出家了！”
“这不特意带你去红尘间解乏，你小子别给脸不要！今儿这顿酒，灌也得灌进去！”
周野破罐子破摔，混不吝道，“那可说好了，我是要喝珍珠红的。”
“那仰春园的珍珠红悬牌示价，二两一盏，小兔崽子这是宰你哥哥呢！”
城东，仰春园的鎏金牌匾在雪夜里亮得灼眼，是竟日里一桌难求的销金窟，可顾胜宗这种锦衣卫头子不是一般的达官显贵，掌柜的远远见着他们，恨不能脚下生风，一路小跑亲自奔出来迎，说尽年节里的吉利话。左右堂倌也颇有眼力见儿地递上几个温热的手炉，将人往后园中幽静的雅院引。
鸨母穿着一身银朱绫罗窄袖衫等在门前，三人还未停步，便被鸨母喷香的手帕扑了个正着。
周野抬手一抹鼻子惊讶道，“刘嬷嬷，你这是吃了多少香粉？”
鸨母笑着??他一把，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跑了几个来回，见他今日褪了官服，满身素青映雪，神清骨秀，俊美无俦，啧啧道，“咱这位周大人不着官服，模样倒像个俊俏的簪花郎！”
顾胜宗嗤道，“人模狗样！再俊也是个带把儿的，能赶得上仰春园的姑娘么！”
鸨母掩嘴笑，“年前新租了批教坊司的官妓，宛州那边儿来的，个儿顶个儿新鲜，专等着您来呢！”
顾胜宗催道，“那还等什么！”
堂倌给他们推了门，熏香与琴音相缠，一把将人拉进温软红尘，直要酥到骨头缝儿里。
此时已有七八个人等在里头，都是京城勋贵里的老熟人，满桌子菜卡着时辰恰好上齐，还冒着热气儿。
众人闻声回头，何静忠的外甥陈福生从醉翁榻上站起身，笑嚷道，“顾胜宗，你有谱儿没有？咱这个约是大年初一还是初二？”
顾胜宗哈哈大笑，“要说初二我还早到了一个多时辰！再说你陈大公子夜夜做新郎，差这一时三刻么？”
谁不知道陈福生仗着舅舅的关系，年纪轻轻便挂了腾骧右卫指挥佥事的虚衔儿？竟日里斗鸡走狗，连卫所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但若说饮酒取乐，京城里就没有他陈福生寻不到的场子！
这位头一号儿的混不吝架着顾胜宗落座主位，和周野分坐左右。
周野翘着条长腿抱胸坐在椅子里，皮上挂着浅笑，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摸索着腰间玉佩，眼风飘在满室的纨绔身上，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
陈福生屁股没坐稳便催酒，顾胜宗道，“今日着实是我不该，叫各位等候多时，该当自罚！”
结果酒还没倒进盏中，便被陈福生伸手拦了，点着他们仨道，“你们这是润喉，少废话，上酒碗！”
莹润的瓷碗立时呈上来，上好的秋露白倾入其间，倏尔酒香盈室，闻之若醉，酒中波光漾出涟漪，犹如旖念情丝。
周野端着碗对顾胜宗道，“哥哥，今日我要是撂这儿了，你可得负责把我送回衙门。”
“你尽管喝，你要是倒了，哥哥负责给你找个美人伺候你，保管你明日一睁眼只恨**苦短！”
陈福生半躺在椅子里起哄，“对！咱爷们儿们可不喝寡酒！”
话还没落地上，便有人敲门而入，鸨母携着娇花涌入香园，一长串美人百花齐放、袅袅婀娜，与身后的高山流水屏风浑然如一体。
众纨绔在美人的簇拥下推杯换盏，几坛秋露白转眼见了底，酒光漾荡着醉影，早有几人横七竖八躺倒在西域的温软氍毹上，一公子正吵嚷着要见什么“月离姑娘”，众人都围着他打趣。
陈福生见左右无人，将莲纹银盏轻轻放在桌上，晃着脑袋揽过顾胜宗肩膀，小声问，“陆家那个陆三，听闻瑶台月下之资，什么模样？”
周野半醉半醒，正抱臂仰在椅子里闭目养神，闻言懒散地掀了眼皮，眼尾挑着一抹醉红，边儿上的姑娘还要给他递酒，被他抬手默默推了回去，翡翠镯子叮当乱响。
顾胜宗醉得半趴在桌上，怔了一下，眯眼道，“你打哪儿嗅着风声？”
昨晚才将陆家父女拿进诏狱，眼下怕是内阁都不一定知晓，陈福生便能得了信儿？
陈福生泡在酒里的脑子才反应过来，“嗐”了一声，“弟弟也不瞒你，昨夜宫里来人，叫我暗中把信儿放给陆家，多的我也不敢问，就是好奇，那陆三究竟什么模样？”
顾胜宗想了片刻，笑道，“怎么着，你陈公子还打上陆家女的主意了？人我还没功夫儿看，你得问他们。”
秦文昌满面红光想半晌，憋出一句，“美啊！”
“怎么个美法儿？有仰春园的姑娘美吗？”
秦文昌笑，“那不一样，不过这个陆三看着柔柔媚媚的，脾气却硬，听昨儿回来的缇骑说，手上还有两下子，你同她过招了？”秦文昌推了把闭眼装死的周野。
“还有功夫呢？”陈福生来了兴致，眼瞪得瓦亮。
周野迷迷糊糊直起身，嗤道，“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功夫，花拳绣腿比划两下。”
“会功夫好啊！胭脂不野有什么意思！他们陆家老侯爷致仕多少年了？陆家要真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她陆三不照样得进教坊司？进了教坊司那就是进了笼子，越野才越让人有兴致！”
顾胜宗拿起酒盏塞到他嘴边儿，“先别扯些没影儿的事儿，喝你的酒！”
周野手指漫无目的敲着桌台，过了会儿站起身晃晃荡荡走到陈福生身边，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我说陈大公子，色字头上可有把刀，玩儿什么不好，非爱玩儿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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