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老远,林柯绍就看到了车库入口发散的白光。
白色小轿车从入口缓慢驶入地下。
顶上明晃晃射出一束接着一束白炽灯光刺得他多少有些躲闪不及。
刺眼且厌恶。
这一幕很容易提醒他,灵堂里祭奠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菊花和飘扬起伏的惨白丧幡。
还有此起彼伏的哭声。
深夜,让一个归家的人想起这些,都会忍不住会打个寒颤,但林柯绍表情冷漠,双手冰凉,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已固化成石,是个除了按部就班吃饭和说话的活死人,这不见天日的明亮和光天化日的黑暗对他来讲并无区别。
黯淡的停车场里,隐约看清那辆白色思域已经规规矩矩地停在了自己的车位上。
车灯熄灭了好一会了,人,却迟迟未下车。
驾驶座里眨着一个一闪一灭的黄色斑点,隔着挡风玻璃,无法看见里面人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见车内那人小臂僵硬,举着烟的手停在空中好一会,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止不住地颤抖,干涸发裂且颤抖的嘴唇,颤颤巍巍地找寻烟嘴。
烟头大放光明一场,他的手指却猛地被烫了,男人哆嗦了一下,此时才清醒,原来一支烟已经吸完了。
林柯绍熟练地将烟头扔到了窗外,每天到了夜里,他的心就悲哀起来。
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难过,他只能苦笑一声。
没人会懂他,就算懂,也帮不了他。而现在,他必须自己消化掉这些负面情绪。他坐在车里拖延时间,双脚不受控制,被禁锢着,不肯挪动,他的双手撑住方向盘,头窝进了双臂里面。他保持这种姿势好一会了。
其实,他并非不想回家,家里有个脆弱的人还在等着他。
他长吐了一口气,一定要撑住,他对自己说完这句话,立马下车,走的时候,顺便踩灭了地上的烟头。
电梯在往上,他的心却在下沉。
红色的数字跳到19的时候,电梯门开了。
还好不是18,他心里庆幸了下。
当时买房子的时候,十九楼就比十八楼贵一点,好在阿香非常坚持,他们还是买了十九楼,只是多个几万块的事。自己愿意随阿香的意,毕竟一贯如此,总是他迁就她,另外,自从他认识她以来,阿香就是个迷信的人,她觉得十八楼听起来不吉利,那他就买十九楼。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和自己的母亲一拍即合。
值得一说的是,这是她们婆媳为数不多相似的地方。
虽然林柯绍的母亲——柯玉兰女士,并没有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但这不并妨碍这个家剧烈的婆媳冲突,林柯绍本来夹在两人中间当夹心饼干,他只能向天祈求可以安稳度日。
没想到自从阿香生了孩子后,婆媳关系反而缓和了,所以在婆媳中做夹心饼干这回事,起码现在是不存在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好受了一点。
刚一进家门,他就听到了厨房哗哗拉拉的水声和碗筷之间清脆刺耳的碰撞声。
厨房里的人听到门外的动静,水声戛然而止。
“回来了?吃了吗?”
“在公司吃过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吃完晚饭?”林柯绍已经换上了棉布拖鞋,这是阿香孕期闲得无聊自己纳的。
“是,今天饭做晚了,嫂子说不想吃,我就拖拉了一会,主要为了炖那个排骨汤,时间花得比较久。”
“她今天喝汤了?”林柯绍垂下了提公文包的手,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眼里有一丝希望。
林更叙见他如此反应,回避目光,尴尬地用围裙擦了擦手,“没呢,只吃了两口饭,鸡啄米似的,鸡汤都是我喝的。”
林柯绍眼里的光灭了,更为忧心忡忡。
阿香最近吃得很少,她老说自己胃胀。
其实他知道。
阿香得的不是胃病,是心病。
可是刚生完孩子,元气大伤,不吃怎么行,最近他让快要大学毕业的弟弟——林更叙过来帮忙做饭,收拾家务,一则是更叙勤快,是个得力的帮手,但事实上是想让他陪阿香说说话,解解闷。
“哥,你说怎么办?”林更叙左臂握拳持L型举起,右手捏了捏左臂垂下来的赘肉。“你看我这...”
林柯绍原本垮着脸,听了他的话,提起疲惫的眼皮,只瞧了一眼,迅速垂下,“你的手臂怎么了?”
“你看我胖的,自从来这里后,我都不敢上体重计,再这么下去我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腹肌又要离我而去了,我今天去市场买菜,那傻强说我和他卖的菜一样。”
林更叙长相秀气,这并不符合男性特征,在学校总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他立志要打破大家对自己的刻板印象,开始狂练肌肉。倒也大显成效,肉眼可见地看得到他手臂上硬挺的肌肉和宽阔的肩膀,这段时间,缺乏锻炼,肌肉全变成了肥肉。
林柯绍把黑色硬皮革的公文包提到桌子上,从里面翻找出了一个牛皮纸袋,心不在焉地回复:“傻强是谁?”
林更叙走上林柯绍面前,怼着他的脸问:“哥,那个傻强呀,傻强你不认识?”
林柯绍推开他,想要往玄关走:“噢,是那个市场卖豆腐的那个傻强?”
林更叙跨一步,挡在大哥面前说,义愤填膺:“你不知道,他现在已经不卖豆腐了,改卖猪肉了,这个猪肉佬,说我和他卖的猪臊子一样,站起来一堆,坐下来一坨。你说气人不气人?”
林柯绍再次推开他,敷衍道:“嗯。”
他见大哥毫无反应,顿生一股挫败之意,在家里阿香是无言的,他只能跟着缄口不言,家里从早到晚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安静像一根细细的鱼线,把五脏六腑割的四分五裂,令人发狂,他自觉嘴巴要闭久了比干货店的咸鱼还臭,好等晚等,等到林柯绍回来,想和他说说话,大哥冷漠的反应让他憋了一天的吐槽**瞬间熄灭。他垂下手,准备回到厨房继续洗碗。
本来打算进房间里的林柯绍敏锐地察觉到了弟弟忽而低落的情绪,他放缓了往房间里走的脚步,犹豫片刻,还是回头叫住他:“更叙。”
林柯绍心里清楚,以林更叙的性格,绝对是忍受不了现在的家庭氛围的。哥哥的愁眉苦脸,嫂子的沉默寡言,对于一个从小在父慈母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是一场难捱的灾难。自己的这个弟弟,只要自己有要求,从来都没有二话,做任何事都毫无怨言。是自己硬要把一个豁达乐观的人置于枯木的死灰之中,是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不是,林柯绍心生一阵愧意。
林柯绍牵动了一下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笑不如哭好看。
“胖了最近就少吃点。”
“那也得阿香吃得进饭才行呀,我一人吃两人份,不胖才出奇了...”林更叙一个人嘀咕。
“她今天和你说话了么?”
更叙摇了摇头,林柯绍心里又是一沉。
“中午这么毒的太阳,非要坐在阳台,就这么晒着,我劝她回房间,她不愿意,我怕她...唔...出什么事,就只能陪着,几个小时都不动,也不说话,太阳落山的时候进的屋子。”
“她现在一个人在房间里干什么?”
“应该睡下了...对了,大哥,下午姆妈打了家里的座机,问了阿香,也没说其他的,就让你晚上到家给她回个电话。”
“知道了。”林柯绍径直往房间里走。
林柯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小包糕点,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
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昏暗无比,床头边有一盏小巧的铃兰花灯亮着,那是阿香为了起夜给孩子喂奶特意买的,小小巧巧,甚是可爱。
台灯四散的光刚好能勾勒出床上一个女人侧卧的背影,这背影与床已经合为一体,单薄地已经看不出起伏。
林柯绍心里一阵难过,她是一个要强的人,他很少看到她示弱,现在她竟瘦得这般厉害。
阿香以前受过很多苦,认识了他,他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
还记得结婚的那天,他捧着她的脸说,阿香是最美的新娘,要爱她一辈子,不会让她再受苦了。阿香就那么幸福地笑着,一直笑着,眼睛笑得弯弯的,那个笑,笑进了他的心里,刻在他的脑海里,一辈子也忘不了,可到头来,阿香跟着他,还是在受罪。
林柯绍推门而入,压着脚步慢慢绕过婴儿床,正对着床上的人,蹲了下来。
阿香的脸就近在眼前,她闭着眼睡着了,柔和的灯光模糊了她瘦削的脸部轮廓,面颊上垂落下几缕发丝,更显眼窝深凹。
林柯绍捏了捏阿香的鼻子,两人感情好的时候,这是他们之间经常玩的游戏。
每天早上,阿香比醒得比他早,就会抚摸上他的脸,其实有几次阿香的手一触到他,他就醒了,可他还是会闭着眼享受这种爱抚。
阿香就是他肚子里的虫,能一眼看出他在假寐,每每这时就用力捏住他的鼻子,他被戳穿后会赧然一笑,抱住阿香,两人笑着闹着一会就起床了。
可是,今天他捏住了阿香的鼻子,阿香没有睁眼,只是推开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林柯绍献宝似的拿出手里的东西。
一包咸蛋黄芋头酥。
阿香还是没有睁眼,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她只是动了动嘴。
“你抽烟了?我记得你是不抽烟的。”
“今天工作不是很顺利,在车上抽了一根。”
阿香睁开了眼,直直地盯着他看着。
这眼神穿透他的身体,自己□□,阿香一定可以分辨地出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伸手拂过她的眼睛。“你像在看一个不忠诚的丈夫。”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但是其他事就不一定了。比如说,你今天工作应该很顺利才对。”
阿香从床上坐了起来,林柯绍才看清楚她的手里拿着那个金手钏,小小的金手钏就静静躺在阿香摊开的手心里。林柯绍感觉到自己的后脑一紧,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对他来说,这不是个手钏,而是孙悟空的紧箍咒,一念起,目恣头痛,脑门欲裂,二念,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三念,人间即地狱。
不,人间何能及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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