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祝词

“联系了。”阿赫从储物格里摸出个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老□□,七十多了,这一带最有名的祝颂人。”

上午十点,车拐下国道,驶上一条颠簸的土路。远处出现了一片草原——在戈壁的包围中,像一块意外跌落的绿翡翠。帐篷已经搭起来了,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阿赫直接把车开到了一个最大的蒙古包前。一个穿着蓝色蒙古袍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手里拿着把马头琴。

“□□阿帕!”阿赫用蒙古语喊了一声,下车走过去,俯身和老人行了个贴面礼。沈喻注意到他从车里拎出了一袋东西——是砖茶和肉干。

老人笑着接过,说了句什么。阿赫转身朝沈喻招手:“来,沈老师,认识一下。”

沈喻走过去,用事先学好的蒙古语问候:“赛白努。”

老人点点头,打量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锐利的好奇。他说了很长一段话,阿赫在一旁翻译:“□□阿帕说,欢迎远方的客人。但他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录他的声音?这些词儿他已经唱了六十年,风吹走就风吹走了,为什么非要留在机器里?”

沈喻打开平板,调出预先准备的示意图:“声音是文化遗产,就像文物需要进博物馆一样,濒危的语言和歌谣也需要被记录。通过声学分析,我们可以还原古音韵系统——”

阿赫翻译到一半,老人突然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说了几句,然后起身进了蒙古包。

“他说什么?”沈喻问。

阿赫的表情有点微妙:“他说……你说得太复杂了。他就问,喝了酒,能录吧?”

下午两点,那达慕正式开始。

摔跤手们像古代勇士一样跳着鹰步入场,马蹄踏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金色的雾。沈喻找到了最佳录音位置——上风处,离主场地约三十米。她戴上监听耳机,架好麦克风。

阿赫靠在不远处的越野车上,点了根烟,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女学者像一台精密仪器,每一个动作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她与周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们大笑、呼喊、互相摔打拥抱,而她只是专注地盯着设备屏幕。

祝颂环节开始了。□□老人站在场地中央,双手高举银碗,苍老的嗓音像从大地深处升起:

“长生天赐予的草原啊——

愿马蹄踏过的地方都生出青草——”

人群开始应和,声音层层叠叠。马匹不安地踏着步子,铃铛叮当作响。

风毫无预兆地拔地而起。

不是吹,是抽。像一条无形的巨鞭,抽得草原低伏,抽得彩旗猎猎狂抖。

沈喻只觉得握着麦克风支架的手一震,紧接着,耳机里炸开一片混沌的尖啸——风声像一群野蛮的骑手,瞬间冲垮了□□老人声音的脆弱防线。

她猛地蹲下,用身体挡住风向,手指哆嗦着去拧防风罩的角度。没用。监听耳机里,老人的祝词被撕成了碎片,混在草屑和沙粒的嘶吼中,再也辨不出形状。

她抬眼看向录音机的屏幕。那道代表□□声音的纤细波形,此刻正被一片汹涌扩张的黄色噪点无情吞噬,像一条即将被沙漠吞没的河流。

“愿酒碗不空!

愿歌声不断——”

她看见□□老人仰起头,对着狂风张开双臂,喉咙里滚出的祝词像一块投进暴风的石头,瞬间被刮散,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只有一种近乎酣畅的投入。仿佛那风,本就是祝词该有的标点。

沈喻盯着屏幕上混乱的波形,咬了咬下唇。

她摘下耳机,走过去。人群的应和声渐渐低下去。□□老人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她。

“对不起,可以稍等一下吗?风声有点大。”

阿赫掐灭烟,快步走过来。他没立刻翻译,而是先朝老人笑了笑,用蒙古语说了几句,然后才转向沈喻:“沈老师,祝赞词不能中断。这是规矩。”

“但这样的录音……”沈喻没有说完,她看了一眼录音机屏幕,“我需要清晰的语音样本。”

阿赫说,“□□阿帕的声音,得伴着风,才能送到长生天耳朵里。”

沈喻沉默了几秒。周围的牧民们开始交头接耳。□□老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开了。

“他说什么?”沈喻问。

阿赫看着她:“他说,那就按客人说的办。不过今天的精神头已经散了,明天再来吧。”

回程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沈喻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戈壁,手里攥着那支录音笔。屏幕上,那段录音像一条垂死的河流。她尝试用软件降噪,结果人声变得机械而扭曲。

“有些地方有自己的规矩。”阿赫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您要的东西,可能得按它的规矩来拿。”

沈喻没有接话。她看着窗外,戈壁在暮色中渐渐变成深紫色。

车回到敦煌时,天已经黑了。沈喻下车前,阿赫叫住她:“明天还去吗?”

“去。”沈喻的声音很坚定,“但我需要更好的录音条件。能不能和老人商量,找个避风的地方?”

阿赫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他说:“我试试。”

沈喻拎着设备箱走进酒店大堂。阿赫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烟雾在封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他想起□□老人临走前说的那句话,阿赫没有翻译给沈喻听:

“那姑娘的眼睛里,只有机器。可惜啊……她录走的,只会是声音的空壳。”

手机震动,是旅行社老板发来的消息:“怎么样?”

阿赫打字回复:“明天再看。”

他看着酒店三楼那个亮起灯的房间窗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带客人进草原时,父亲对他说的话。

“阿赫,”父亲说,“你记住,咱们这行,不是带人去看东西。是带人去遇见东西。看和遇见,是两码事。”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呢?

他发动车子,驶入敦煌的夜色。副驾驶座上,沈喻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湿巾的味道——她上车时擦过手和设备。那味道很干净。

阿赫摇下车窗,让戈壁夜风灌进来。风里有沙,有远方雪山的寒气,有不知名野草的味道。

他想,也许父亲说得是对的。

有些人来,只是为了看。

而有些人,注定要遇见些什么——哪怕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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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声西行
连载中余濯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