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石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前生着一小堆火,铜壶挂在简易的三脚架上,正咕嘟咕嘟煮着奶茶。看见他们,他招了招手。
沈喻下车,第一反应是观察环境。这里确实背风,崖壁挡住了大部分西北风。但声音环境并不“纯净”——头顶有岩缝的风声,远处有流水声,火堆噼啪作响,奶茶在壶里翻滚。
她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这些环境音的频率分布、声压级、对主录音的潜在干扰……
“坐。”□□老人用汉语说,指了指旁边的石头。
沈喻放下背包,开始往外拿设备。防风罩、麦克风支架、声级计……她按照野外录音流程,一步步搭建起临时的录音点。老人静静地看着,没说话,只是偶尔往火堆里添一小把干牛粪。
阿赫帮着把设备箱搬过来,然后走到一边,靠在石屋墙上,点了支烟。
一切准备就绪。沈喻戴上监听耳机,调试好电平,对老人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老人却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走到崖壁下,仰头看着上方一道狭窄的岩缝。阳光正从缝里斜斜地切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开口了。
但不是对着麦克风,不是对着沈喻,甚至不是对着任何方向。他就那样仰着头,声音从喉咙深处涌出来,不高,但每个音节都清晰:
“崖壁上的裂缝啊——
你是天空落在地上的眼睛
你看过多少场雨
数过多少颗星星——”
沈喻愣住了。这不是她准备的祝赞词,也不是任何她研究资料里记载的文本。她看向阿赫,阿赫轻轻摇头,示意她继续听。
老人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产生了细微的回声。那些回声和原声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混响效果——不是录音棚里的人工混响,而是岩石、空气、距离共同创造的天然和声。
“风从你身体里穿过
学会了唱歌
鹰从你头顶飞过
记住了调子——”
沈喻的手指悬在录音键上方。她应该按下吗?这段即兴的吟唱不在计划内,没有学术价值,甚至可能干扰后续正式的录音。
但她按下了。
耳机里,老人的声音和岩壁的回声交织,风声成为持续的低音背景,火堆偶尔的爆裂声像节奏点缀。这不是“纯净”的录音——环境音占的比重几乎和人声一样大。
但她第一次没有因此焦虑。
吟唱持续了大概三分钟。老人停下来,走回火堆旁坐下,给自己倒了碗奶茶。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毕竟年纪大了。
“这是……”沈喻小心地问。
“崖壁的歌。”老人说,“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不是祝赞词,就是……和山说话。”
沈喻低头看着录音机屏幕。波形很完整,虽然环境音很多,但人声清晰可辨。她回放了一小段,在监听耳机里,那些回声形成了奇特的空间感——你能听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撞到哪里,又从哪里返回。
“你要的祝赞词,”老人喝了口奶茶,“现在可以唱了。”
沈喻重新调整麦克风角度,检查电平。老人清了清嗓子,双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
然后他唱起了昨天那首祝赞词。
但和昨天完全不同——没有人群的喧哗,没有马蹄的奔腾,没有风的干扰。声音在岩壁围成的半封闭空间里流淌,干净、清晰、稳定。
沈喻盯着声波谱图。波形完美,频率分布理想,动态范围控制在最佳区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纯净样本”。
但她却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说不清。就像一幅画,所有线条都精准,所有色彩都和谐,但就是……没有生命。
录音结束了。沈喻按下停止键,设备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石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火堆还在噼啪作响。
老人睁开眼睛,看着她:“好了?”
“好了。”沈喻说,“谢谢您。”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忽然想起昨晚分析的那段失败录音——风声,人声,马蹄声,笑声,所有“杂质”混在一起,混乱却……生动。
“我能……”她犹豫了一下,“再录一段吗?不用麦克风,就用手机。录……这里的声音。”
阿赫有些意外,但点点头。
沈喻拿出手机,打开录音软件。她没有戴耳机监听,只是把手机放在石头上,按下录音键。
然后她坐下来,和老人、阿赫一起,静静地喝奶茶。
二十分钟后,她停止录音。回放时,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粗糙而真实:老人喝茶时轻微的吞咽声,阿赫拨弄火堆时木炭的碎裂声,远处偶尔的鸟鸣,岩缝持续的风声,还有很长很长的——沉默。
那些沉默不是空白。在沉默里,你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回程的路上,沈喻一直看着窗外。戈壁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
“今天录的,”阿赫突然开口,“能用吗?”
“能用。”沈喻说,“很干净,很完美。”
“但你不高兴。”
沈喻转过头看他。阿赫专注地开车,侧脸在强光下有些模糊。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但感觉……不对。”
阿赫没说话。车开了一段,他才说:“我小时候,我阿爸有个收音机。那时候信号不好,总是有杂音,滋滋啦啦的。但我们都爱听,因为杂音里能听见很远的地方——有时候是乌鲁木齐的广播,有时候是更远的地方。后来换了新收音机,声音清楚了,反而没意思了。”
沈喻想起导师收集的那些老录音带。导师总说,磁带本身的底噪、年代造成的失真,都是声音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古董上的包浆,”他说,“你不能为了看清花纹就把包浆磨掉。”
车快到敦煌了。沈喻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阿赫发来的文件——昨天他用手机录的那段嘈杂的现场音频。
“发了。”他说,“你自己听听看。”
回到酒店,沈喻没有立刻处理今天录到的“完美样本”。她先点开了阿赫发来的那个文件。
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昨天草原的喧嚣。风声很大,人声模糊,马蹄声忽远忽近。但在这片混乱中,□□老人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线,穿行其间。你能听见他在人群欢呼时提高音量,在风突然变大时稳住气息,在某个孩子哭闹时短暂停顿。
这不是孤立的声音。这是一场对话——人和风的对话,声音和空间的对话,过去和现在的对话。
沈喻闭上眼睛听。这一次,她没有分析频率,没有计算信噪比。她只是听。
听完后,她打开今天的“完美样本”。清晰,干净,无可挑剔。但就像一杯过滤得太彻底的水,失去了所有的矿物质和味道。
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敦煌渐渐亮起灯火,游客的喧闹声从街道传来。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却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呼吸。
手机响了。是阿赫:“后天早上五点出发,路远。”
“好。”沈喻说,“我需要准备什么?”
“衣服我会准备。”阿赫顿了顿,“还有,把录音笔留在酒店吧。”
沈喻的手指收紧,手机的边缘硌着掌心。
“……好。”她说。
挂掉电话,她走到窗边。敦煌的夜空没有太多星星,但月亮很亮,照着鸣沙山起伏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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