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上有一株很大的桃花树,有两丈高。
开花时暖融融的,很大一片,然后会结好多桃子。
雁碧海叫它“胭脂姑娘”。
一年多前,她从奉城出发,生平第一次搭船,虽江水微寒,船还达不到“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两岸翠色也不明显,却还是让人心旷神怡,连心口的伤都一点儿也不痛了。
冷风中,她披着一件黑色斗篷站在船头,斗篷上绣着一面碧水波澜,起伏摇动。
腰间的剑上是她自己亲手刻的蒲公英,剑柄上挂着一颗紫瑛珠。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凌云山庄,离开蜀中,去襄州。
她知道,凌云山庄有雁苍梧就够了,不需要雁碧海。
明明是雁苍梧的错,明明是雁苍梧有杀心,走的却只能是她,但她已经不怎么难过了。
只要能出来,怎么都是好的。
她知道春天会来,它总会来,会飘柳絮,蒲公英也总能有飞起来的日子。
只有师父和婆婆来送自己,两人絮叨个不停,师父让她照顾好自己,婆婆让她不要再生弟弟的气。
两人给她备了衣物、伤药,看着她上船。
义云帮是襄州的大帮派,对凌云山庄这样的名门自然十分敬重。纵然在家里不受待见,到了江湖上,凌云山庄大小姐的名头仍能镇住许多人。
帮主韩振威收到过凌云山庄的信,知道这姑娘说是出来历练,却不可能在襄州待太久的。
女孩子总要嫁人,凌云山庄和唐门历来交好,早有姻亲。想当年雁凌云和唐柳的佳话可是传遍江湖,直到今日仍有人写诗作赋地歌悼。
虽后来两家出了些岔子,但如今不出意外,雁碧海自然是唐门的儿媳妇了。
都说蜀中出美人儿。
她眼睛很亮,深邃,眼角尖尖的,眉骨英挺,山根很高。双眉浓墨锐利,眉头微微下压,两笔向上扬起,斜斜成剑,最后狠狠出锋。
少女即使笑着,眉间也似含愁,如一只孤独但美丽的狼。
这张脸上英气与清秀融为一体,一眼晃过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凌云山庄的剑法飘逸轻灵,她用起来也是回风落雪般的谪仙模样,不输她爹当年。
韩振威见了,真希望这是自己的女儿。
或者孙女儿。
他两个女儿都不喜欢习武,只喜欢学医术,实在令人惆怅。
雁碧海不想受他太多照顾,她想自己攒银子,买一个小院子,只要有一小块地就好,种一些蒲公英。
然后一辈子都不回凌云山庄。
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却还是在攒银子。
韩振威不敢让她去打山贼抓强盗,万一磕了碰了甚至死了,如何跟凌云山庄和唐门交代?
雁碧海就自己偷偷去,夜里蒙了面,谁也认不出自己是谁。
有时她也编些筐拿去卖,是跟刘大娘学的。大娘是房主,有个大院子,每天都笑眯眯的,教她编筐,绣花。
为什么不绣花拿去卖呢?
因为有点难,绣不好,实在拿不出手。
她还从来没拿过绣花针这样小的东西,只觉得可爱。
不过最常做的事还是护送马车去义云帮在仙人渡的分舵,多是些米面或菜。
这条路早就被义云帮清理过,从来没有人敢劫车,雁碧海一个人就能当天来回。
谷山在仙人渡前头。
雁碧海每个月都去,从桃花开放,凋谢,看到冒出小果子,再到果子长大,青绿色,是胭脂姑娘的宝贝儿。
绿宝宝又酸又硬,吃了令人想以头抢地,脸都拧成抹布。
红宝宝才好吃。
桃花花期最多只一个月,都是胭脂姑娘的胭脂雪。
躺在胭脂雪上,呼吸里都是沁人的甜香。
雁碧海真希望时光留在三月不要走。
但吃桃子的时候,又盼着时光停在七月。
等到没有花没有叶也没有桃子了,她哭唧唧地盼新年。
终于又是三月,桃花盛开。
中午,她在分舵喝了点酒,小憩了一会儿,天色就暗了。
可她还是想去看胭脂姑娘。
空气里是熟悉的甜香,小路也是走惯的。
她曾在树下枕着花瓣闭目养神,斑驳的阳光洒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
凌云山庄里也有桃花,她却从来也没赏过,连桃子一开始是绿色的小宝石模样也从来不知道。
这两个地方不一样。
远远的,她看到小路那头有个人。
黑乎乎的一块儿,骑在马上,朝着胭脂姑娘奔过去。
很快一头栽下,再没有起来。
几下扬鞭,马儿很快就跑得近了,那人竟从胸口拔出了一抹寒光。
雁碧海清清楚楚看到一股血喷落在桃花上。
她知道拔出那把刀意味着什么。
她心口受过的伤不过浅破一层,而这个可怜人深深中了一刀。
人间三月天,可怜人要在桃花树下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怜人真的生了张很可怜的小脸,看起来像个瓷娃娃。
点穴止血的动作只在一瞬间。
雁碧海突然庆幸自己带着出自唐门的药。
擅长制毒的地方,救命的药也一流。
她知道会很疼,伤口像被火灼烧,剧痛难耐。
可伤在心口,九死一生,忍痛总比丢命好。
《九转流云经》运转,内力缠进少女心脉里,竟被拼死抗拒,震得垂死的人吐血,内伤更甚。
她不想被救?!
她想死!
一个人不想活了,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痛苦。
她哭得像只小猫。
眼睛好大,鼻子和嘴巴都小小巧巧的,很快皱成了一团。
雁碧海没来由地想哄她。
她根本就是一只小猫咪,只要朝人叫几声,用大眼睛看看你,你就想把所有的小鱼给她。
她哭着说要小花,要回家,哭着找爹娘。
可救人多难。
雁碧海腾不出手去掰她的嘴,只能眼看她咬得满唇是血。
只有胸膛算是有点温度,她的四肢都好冰,动弹不得,眼睛也睁不开了。
那些血蔓延在胸口,黑袍太深沉,鲜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可雁碧海想象得到。
她一定很冷,很害怕。
雁碧海逼自己冷静。
或许是老天保佑,是缘分,是运气,青囊谷就在襄州。
他们活死人,医白骨,起死回生。
只要稳住小猫的心脉,然后很快就可以赶到百草山。
一定需要很贵的药材,但好在自己已经攒了些银子,剑柄上的紫瑛珠也可以卖掉,剑也可以卖掉。
只要稳住心神,人一定可以救回来。
到时候,她要多少小花都可以,回家也可以,报仇也可以。
单从她的袖鞘、内力,就知她不是柔弱之流,却被人一刀正中心口,对面会是什么人呢?
还在附近吗?
还会追杀过来吗?
胭脂雨还在下,两人身上落满了花瓣。
是胭脂姑娘在垂泪。
雁碧海第一次感谢唐门——
那药真的有用。
她也感谢自己,若自己十年间懈怠了,不好好练功,不好好听师父的话,今天就必须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这里。
还要感谢胭脂姑娘。
谢谢她开这么美的花。
莫名其妙的,雁碧海有点想哭。
即使还有气,人也是冰的,抱起来轻飘飘,让她害怕。
天尚未黑透,快马加鞭,她就已逼近百草山。
韩帮主的二女儿就在这里,一眼认出她来,一手帮忙扶住伤者,顿时以为自己摸到了尸体。
那少女比雁碧海小了一圈,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一眼就让人心疼。
待谷主华清来亲手褪下少女的衣裳,屋里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雁碧海怔在那里,眼睛顿时疼得厉害。
一股酸痛从心口蔓延,渗透到全身。
她本就耗费了太多内力,一下子几乎站不稳,被韩英然搀住了。
少女浑身惨白惨白,毫无血色。更恐怖的是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多是陈年的疤,也有新添的粉痕,是刚刚长出的新肉。
长长短短,新旧交叠,密密麻麻,巴掌大的好皮也找不出来。
支离破碎,乍看之下让人头皮发麻。
雁碧海从不知道人可以受这么多伤。
它们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但即使分成十年,也年年是地狱。
那手臂上还横着数道血痕,都在内侧,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左手划右手,不深不浅,刚够流血,一条条排下来,还沾着一点药粉。
不过,所有所有的伤,都不及心口那一刀可怕。
有年轻的弟子惊呼着,躲到了师父身后,看也不敢看她。
韩英然在青囊谷呆了近二十年,尸体也见过不知多少了,可这样残破的活人比尸体还让人难受。
像有人一刀一刀割碎了一个布娃娃,又用拙劣的针法缝起来。
她忍不住皱着眉,“好可怜的孩子……你拔的刀?太危险了!”
雁碧海努力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沙哑道:“她自己拔的。”
刀本是卡在伤口里,堵着血。拔出来的时候,会感觉到伤口眷恋着利刃,吸着它不肯放。每抽出一寸,都是常人一辈子难以想象的剧痛。
真要拔,就不能慢,须得狠下心,一鼓作气。这件事当然该交给别人,最好是让大夫来,拔之前应该施针定住心脉,灌下参汤。
可拔刀的人是自己,只有自己。
抬手,握住刀柄,仅两个动作,牵扯出的剧痛就足够让人放弃。
可是她没有。
那时她的力气一定很小了,疼痛一定让双眼都模糊了。
上头的胭脂云可能被看成了一大片血。
她知道拔出来会怎么样,然后就动手了。
没有犹豫,那么容易就克服了恐惧。即便生机出现在眼前,在冷和暖之间都还要选择冷,在生与死间,仍固执地拒绝活命。
但,人间,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
求生时在地狱天天直面死亡,求死时又有活菩萨从天而降。
若能再睁眼,定记一笔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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