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谷为医近百年,谷外杏林壮观,应是天下最善良的门派了。
然若雁碧海不姓雁,十一八成难活。
金针定在她神门、郄门、巨阙三穴,稳住心脉。弟子烧水的烧水,煎药的煎药,华清来亲自去冰室里取出了一颗纯白的丸药。
珍贵无比的东西,转瞬就化作了药汤。
她道:“医者亦无法众生皆渡,但鄙派曾受雁凌云大侠之恩,既然是你来求,今日就报给他后人吧。”
前辈高人,内力如江海,《固元乾坤诀》心法加持,经由任督二脉,阴阳相合,拉扯着支离破碎的残魂。
她虽已年过半百,但头发仍是乌黑的,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鹅蛋脸,细柳眉,温柔从容,济世之风。
然有弟子从十一衣物中摸出一块嵌着红宝石的玉牌,一个金灿灿的“卍”字镶在中间,熠熠生辉。
“谷主,她是万通阁的刺客!”
少女皱眉道:“救了她,她又会做坏事的,岂非我们也成了帮凶?这种人何必救?”
有钱能使磨推鬼的地方,很少会做大好事的。
韩英然一眼扫去,少女当即噤了声。
华清来迟疑了一瞬。
并非因为什么成了帮凶,只是不愿与万通阁沾上什么关系。
江湖至尊之人创立的地方,从来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人敢去招惹他们。
万通茶楼星星点点开遍国土,襄州城里就有,愁眉苦脸的人进去,总会一身轻松地出来。
江湖人觉得万通阁能让他们万事皆通,又畏惧他们的力量,想着总有一天有求于人,还是得跟他们为友。
但华清来不愿意。
甚至有一瞬间,她担心这人是故意重伤以图进入青囊谷,偷盗医书经法。
只是这代价也实在太真太大。
雁碧海内力几乎耗尽,体力虚空,额上满是冷汗,却还是撑着桌沿站起身,“人只要活着,就有可能做坏事。大夫救治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做坏事。”
“莫非青囊谷治病救人都要将病人此前的大小事一一查清,再让人跪地磕头,发誓自己以后也绝不做坏事,才能得碗汤药?”
她喘着粗气,“若论‘值得’,这个人不值得救,那什么人又值得救?谁来定?”
少女跺着脚,“你!你强词夺理!”
“馨儿!”
一道凌厉女声呵斥她,雁碧海抬头望去,见一白衣长老几步踏进来。
鬓发微白,长眉细眼,虽略显苍老,却有一股凛然之气,不输男子。
她气度不似大夫,反像剑客,且莫名让雁碧海觉得眼熟。
对视的一瞬,那眼里似有寒意。
但她很快只盯住徒儿,“《大医精诚》中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如何?”(1)
陆馨儿咬咬唇,怯懦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华清来已打断她,“够了。雁姑娘——”
“青囊谷可以救万通阁的刺客,但你要向我保证,她不能在我谷中生事。若她让这里少了人或东西,我可要找凌云山庄要。”
雁碧海这才明白,“您是担心这个……”
求死之人,还会做这种事吗?
她振作精神,低头,抬手作礼,“若少了人,我的命赔您。若少了东西,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也必定寻回!”
一片寂静间,那碗药汤终于喂进了十一口中。
白衣长老叫住徒弟,“馨儿,你不必去烧水了,回屋去把《大医精诚》抄五十遍。”
十一求死的时候,做的只是拔了把刀。大夫为了救人,为了救更多人,却要尝遍百草,著书立说,即便耗费心血留下无数千金良方,仍不可能让天下人无病无灾。
这大概就是力不能及但心向往之的事。
纯金的针,纯白的线,华清来要将那道伤口缝起来了。
看着针尖,雁碧海忍不住地想眯眼,又强迫它睁开,哑声问:“她会不会疼醒?”
华清来淡淡道:“大概会。”
前辈高人见过太多悲苦,波澜不惊,眉头也不皱一下。
雁碧海掌心湿凉一片,“不能用麻汤吗?”
华清来道:“她心脉太脆弱,麻汤里的曼陀罗很可能直接害死她。”
雁碧海咬着牙——
这是最后一关了,挺过去就会好了……可是,可是她受过那么多伤了,已经疼了那么多次了,还要疼……
疼醒了,她会不会又要哭,又要让人滚开?
虽然明明是在救她,可雁碧海莫名觉得是在折磨她。
从小到大,雁碧海都没受过什么伤,习武的擦擦碰碰之外,除了昨年被亲弟弟在心口划了一道,对于皮肉之痛就再无回忆。
当然,那一道并不算深,只因是出自亲人的剑,很令人痛苦。
但远不及床上的人痛。
越是难以想象那种痛,就越是觉得一定更痛。
感同身受,真是个荒唐的词。
韩英然握住她肩膀,“好孩子,你若怕,就先出去,不要看。”
雁碧海摇头。
她望着少女左腹的烙印,觉得自己左腹也忽然一烫,疼得厉害。
与季书华同龄的孩子,从十一排到了一百二十一。
她是头一个。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间阴森森的地牢,血迹斑驳的桌子,烙铁刺啦刺啦的响声和焦糊的气味。
有几个孩子甚至连这一关都没有挺过去,几天后伤口流脓,浑身滚烫,缩在角落垂死。
但她忍着没有叫出声。
她知道自己被按在这里就像一只猪,羊,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反正不是人。
所以她不愿意叫。
好像惨叫哀嚎,就真是一只被宰的猪了。
而且,如果这就惨叫,今后要怎么办呢?
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哭闹,十一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不能哭了。
自己也永远不可能“回去”了。
她竟没有很害怕,只是很失落。
想到八月十四夜里的血色,失落就变成了愤怒。
她一定要活下来。
当有人居高临下地问她:“你叫什么?”
她一下就明白了对面的意图,乖乖答道:“十一。”
十一不是人,季书华是人,这里不该有人。
果然,对面的女人笑着摸摸她的头,蹲下,凑近她,“小十一,你满眼都是恨啊,你恨谁?我们?”
十一摇头,“有人卖我,给那个胖子,胖子卖我,给你们。我恨那个人。”
女人道:“嗯,你活着,就可以报仇。”
十一道:“可他已经走了。”
女人道:“万通阁找得到。”
十一道:“他可能会生病,可能会死掉。”
女人道:“不会。我把他给你留着,但是……”
她将一把刀塞给孩子,脑袋往角落那边晃了晃,“这里只需要刀,不需要人,向我证明——”
“你不是人。”
说着,掰着孩子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着角落里那片垂死的喘息。
女人环着她瘦小的身躯,手指柔软冰凉,探了上来。孩子瞥见那只手虎口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像一滴血。
它轻轻掐着她的脖颈,中指指尖抵在她跳动的血脉上。
“划这里,你知道的。要快,要用力,人的皮肉可更不是那么容易割开的了。杀一个,这里今天一定要死一个,你不做,你就死,让仇人逍遥一辈子。”
十一并不怕,只是觉得胸口有点疼,酸酸的。那不是小鸡,是人,父亲会说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
“我想知道……小鸡的血是不是也是红的。”
“还有呢?”
“想知道血会不会喷出来。”
“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2)可是没有说小鸡。它在跳,我觉得只要一个小口,它就会喷出来。我想证明我是对的。”
“你知道它现在死了吗?”
“知道。”
“你怎知‘死’?”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3)”
气散了,人就死了,韩先生救不了,神仙也救不了。
她知道那条血脉埋得深,不是一下子就能割到的。
烛火,刀锋,刀尖,阴暗的牢,斑驳的地面。
她没有纠结,因为没得选。
三七、白及、仙鹤草……
川穹、红花、益母草……(4)
她甚至有闲心想这些。
韩先生说的真对。
忽然,她心口越来越疼,越来越酸,尖锐的痛,穿引着,残忍不绝。
她不想。
其实不想。
不是因为怕,也不是因为敬畏生命,只是因为本没有必要。
可她已逼近了角落的人。
她一会站在地上,一会儿又飞在墙上,地牢是一个晕染开来的血团,女人蹲在地上,笑着给她鼓劲儿。
心口像窜进一条蛇,一路咬着,穿行着,鳞片剐蹭在它咬出的洞里。
十一不愿意惨叫。
尽管她嘴里已被塞了一团布,本就是叫不出来的,但她连呜咽两声都不愿意。
呜咽了,那也是待宰的猪在呜咽。
她的手越攥越紧,指甲陷进雁碧海的皮肉里。
梦境闪烁,头顶分明有粉色的围帐,空气里有草药的苦涩,心口那条蛇还在。
但痛她是不怕的。
怕痛的孩子,都早就死掉了。
她没有为身上任何一道伤口哭过。
可她分明感觉到一滴泪落在自己手背上。
微微一颤,立刻有力道按住了她。
她的小腹不受控制地紧缩,呼吸是碎的,肋骨、锁骨、肩骨也都快绷碎。
指尖能感觉到湿凉,渗进指甲缝隙里,噩梦与现实闪回间,她意识到自己把那只手抓出了许多血。
不知道是抓在了手背还是手心,又或者是手腕。
她艰难地控制五指张开,缓慢,痉挛,最后狠狠握成拳头。
人,要养成只抓自己的好习惯。
雁碧海看着,眼前模糊了一瞬,一把握住那只小拳头,却怎么也掰不开,只能揉揉它,轻轻呵着气。
梦里,女人抱着浑身是血的十一乐呵呵道:“我就知道你是天生做杀手的料!你会是我最漂亮的一把刀!”
耳边,雁碧海哭着跟季书华说——
“快好了,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痛了……”
—————————————————————————————————注1:《大医精诚》,出自唐,药王孙思邈《备急千金方》,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注2:出自《黄帝内经·灵枢》,中焦,脾胃部分。中焦接受水谷之气,经一系列变化形成红色液体,便是血。
注3,出自庄子。
注4,三七、白及、仙鹤草,止血功能的药。
川穹、红花、益母草,活血功能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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