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山出来,两人也很默契的不敢对外提任何一个字。
关于那张面孔,叶盛一也不敢询问任何人,包括哑师傅本人。
日子再往后些,这次的插曲他们自己都有些忘记了。门口的柿树下也不知何时竖起一块不起眼的小碑,当院落里住的人看见那块碑时也并无好奇感慨,就像看见树上又冒新芽一样稀松平常,叶刘氏不再是山外之人。
下山历练的日子逼近,整个小院气氛紧张又兴奋。
像他们这种第一次出山的三无灵师,无见识无经验无人脉,空有一身未经实战的武力和纸上得来的经历。所以能让他们接到的妖魔灾患,一部分是根据水平由灵阁公派的任务,另一部分就取决于直系老师的资源水平。
毕竟出山一趟不容易,造福民众是要用钱的呀!不过这钱自然是由朝廷司天台拨款的,重案得重金,小案得少金,所以有时做做义工买个人情,倒比真金白银划算。
可是涂毅把人情买的有些太多了,多到人们已经默认他是个善良的职业义工。免费劳动力谁不喜爱?特别在劳累多而门槛少的任务上尤其吃香。于是这位“义工”便顺理成章的,连同他的崽子们被发配到汝水下游去治水患。
汝河地区水患频发,甚至是有些规律性发作,故而早已不是令人束手无措的棘手事件。此次发水,工部、户部与地方官府也早早定了预案储备。本是不用蓬莱的人来参与的,只是挖淤泥、修堤坝的工程确实短了人手,据说灵师的手脚能力一个顶仨,故而涂毅师生就被当做司天台的人情打包送给了工部。
连日阴雨将空气捂得发臭,几人的白袍已成从下渐变的墨染。见县丞客套寒暄时还是能在毛发上凝珠的细雨,等真实到了一步一泥泞的铸坝工地,所有人的肩头都被打湿。
“没想到山上苦练多年竟是为了下来挖泥巴。”江煜安的嘟哝恰巧被文晴玉听见,警告道:
“现在可不是在蓬莱山上的福乐窝里,你那张嘴注意着点!”
江煜安回道:“是是是,遵命我的好文姐。不过就算我惹了事不是还有你和大哥么?再不行那些人怎么着也得看老师和工部的面子呀!放宽心吧文姐,我觉得不会有啥大事的,嘿嘿。”
说话人脸上挂上此地最近难遇的晴天般的笑脸看向文晴玉,对方被他一串天真的信任整得无奈,瞬间放弃了说教的念头:“这雨就该是老天爷为了让你见识外边的风雨而下的。”
“是!文姐说这雨该为谁下就为谁下!”
他文姐强压心中此时的怒火,翻了个白眼作为回礼。
不过江煜安那张嘴虽然烦人的时间更多些,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比如仅仅一个下午,他就和旁边一起筑堤的当地工人混熟了,两人还不出半日的友谊,竟叫那大哥对着江煜安掏心掏肺、知无不言。两人身上没有一处白净地儿,手不停嘴也不停地聊起来:
“徐大哥,照你的意思,这汝河水患是愈发来势凶猛了?”
“哎不知怎么着就和玄帝他老人家犯了冲,竟要变本加厉地来惩罚我们。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堤岸已经决口了两次,不知道卷走多少人,现在这水比往年的极限都高出许多!”
“既然如此凶险,为何还要继续用人力修坝,而不早些上书取用息壤呢?”息壤是上古神物,如今在清元山上安睡着。当今圣上命一只三头双翅、周身围火的神犬守在那山上看护着,只有身携皇帝御令之人方可取用。
江煜安在蓬莱山上虽不学无术,但杂七杂八的闲书倒是没少读。在山上自由散漫的时光里,他拜访藏书楼里那些冷门积灰的卷帙的次数,仅次于门口那柿树的树杈。
他记得在《天帝列传》里提过,在鲧私自取用息壤治水被尧帝处死后,再无人觅得息壤踪影。直至三百年前黄河下游大决堤,世人才又可见得息壤救民。
当时那洪水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析骸以爨。婴孩与螺马,银锭与泥沙,参天巨木与草甸野花,所有事物都被卷在一起,好似天地初开时混乱,滔天黄河水平等的吞噬着一切。
据书中所述,就在尸臭冲天之时,玄宗景皇帝手捧息壤神迹,金光披身,满目悲悯,踏祥云来救灾民于水火。息壤至,万丈起,黄河归顺于真龙现世,景帝之举救苦救难感动上天,立祠封神,得万世香火感恩供奉。
而息壤就被飞升成神的景帝遗留在人间,放在皇家手里看管着。
所以此等圣物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徐大哥一听江煜安要用此物来治汝河水,仿佛是听见从□□里传出的话语,对他嘲笑了一番:
“小伙子,你也想去做神仙么竟要效仿景帝?那这汝河可不及黄河那般能给你奉功德!不过都说你们灵师是万灵之师,怎的你也要徒手挖泥巴啊?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说呢!我们有的这点灵力就只能和一些野兽精怪逗逗趣儿,像碰上今天这番大灾大难的,就凭我们这点本领简直是蚂蚁啃大象喽!”
江煜安的话和自嘲的语调惹地徐大哥笑得开朗愈加,回到素帐休息前,他已经完完全全收获了这份友谊。
本来安排几人是和工人一起睡通铺的,可连日阴雨使得日常的饮水和餐食都惹上了霉气。只中午一顿饭的功夫,不止本身体弱的宋尔雅,就连冯瑜和庄敬也上吐下泻,晚上纷纷发起高热来。管事的人见状,不敢怠慢工部派来的人,就单独给他们支起一顶新账来住。
这也正好给了几人重新复盘此次水患的机会,江煜安给尚为健康的几人讲了息壤之事和徐大哥所述的水势异常。
几人听完各有所思,短暂的沉默里混杂着泥土的腥臭和从帐顶滑下的落水声。
“所以……现在有什么想法?胖老师?文姐?”
江煜安还是受不住安静,迫切的想知道其余几人的看法。
“息壤之事我以前在家听说过,爹爹说那是景帝飞升的圣物,连当今圣上都得恭敬三分。按道理是可以上书请用没错,只是我和家里通信时知道朝上最近就立储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如果咱们就此等有预案之事额外上书,不知要等到何时才有人理会了。”
文晴玉分析的头头是道,将小账里的气氛再次拖入沉默。涂毅没喝酒也没说话,不知是否是白天体力透支的缘故,他那双总是笑意的眼竟漏出些漠然与疲态。
叶盛一在一旁转着头看三人的反应,他不知息壤何取也不懂朝廷争辩,为了缓和此时的尴尬,他忽然转移话题:“大哥他们今天一到就病成这样,只怕那些工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久未开口的涂毅突然接道:“对,我下午去问过县丞,他们这次缺人手除了因为工程量大,还有疫病的缘故,现下高热呕吐的人几乎接近半数。小叶,你和哑师傅学医已久,眼下依你看可有什么好办法?”
“就他们三个的情况来看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每天保证饮水和吃食干净挺一挺也能过去。但我不敢说旁的人如何,只能明天去看了才知道。”虽没有结论,但这种认真严谨是叶盛一的一贯风格。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不敢轻易下的定论倒是令人最信服的结论。
“可难就难在水源和口粮。附近的井水都被洪水污染过了,而且不止当地屯粮霉变严重,就连朝廷开的义仓里面情况也不容乐观。”文晴玉一番话再次指出要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灵师也不可对着空气无中生有啊!
叶盛一道:“用煮开后的水倒也是可以,就是粮食实在难办。”
几声叹息后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几人背后忽传来虚弱沙哑的声音:“今年陇州的人来买冯家丝帛,陪了一些那边的新粮,现下应该还在路上。”
少年的声音已经哑到分辨不清究竟话出谁口,众人本以为是冯瑜,转头一看,竟是庄敬在艰难地撑着胳膊起身。叶盛一见状立马起身去帮他扶身坐好,顺便问出自己脑子里转不过来的弯:“这是什么意思?”
“陇州今年丰产,供了官粮后还余下许多,那边的地头蛇就想用冯家的关系把余粮卖到淮阳来。我下山前知道的消息,现下第一批粮应该还没运到淮阳。”庄敬说的有气无力,叶盛一还想追问下去,但看到对方的样子还是先去给他倒了碗烧开过的热水。
文晴玉脑子却是转得快了几个弯,问到:“可你怎么就笃定冯大掌柜愿把这批粮送来赈灾?冯哥知道这事么?”
捧着装热水的陶碗,庄敬先喝了一口有些烫舌头,觉得还是先用来暖手得好。双腿一收,膝盖刚好架住了捧碗的手,回道:
“这几年你们清流和周公公对峙得紧,对行商的管制也愈发收紧严苛,掌柜的一心想找个能说上话的口松快松快。
本想着你和我们俩关系好能在清流讨个松口,没想到大哥直接一口回绝了大掌柜,说绝不可能利用你的关系牟利。
为这事他回家过年的时候在家祠里被掌柜罚跪了三天,说他忘了哪里才是家,谁才是他爹。
大哥知道运粮的事,但还不知道我的想法,我觉得这是个机会给掌柜,他应该不会放过。路线转个方向的事,赶得巧的话两天应该就能到附近了,人情送了关系也就能搭上了,大哥和家里也能缓和缓和。”
连喘带咳,磕磕绊绊的讲下这么一大串话,庄敬手中的热水也正好成了适合入口的温度。一口气见底,顺手把碗递给了还等在一旁的叶盛一。江家虽也是清流,但江煜安从不关心朝堂之事,而叶盛一更是在这种事儿上两眼一抹黑,故而两人都静静等待其余二人的回复。
而不知庄敬的哪句话触动了文晴玉,她脸上从来英气凌冽的眉宇间竟有了些不可察觉的动容。像是一抹月光温柔似水般铺在凌厉山峰上,化得本果断的崖壁上生出几分柔肠,逼得人一时失了方寸,对面抛出的话不知该从何接起。
涂毅此时突然开口,良久的沉默给足了他时间思考结论,难得的拿出些长辈老师姿态来统筹全局:“小敬你先飞鸟传信回家,问问冯掌柜的意思愿不愿意递这份情;小叶你明天务必要探清楚实际疫病的情况,这才好做后面的实际打算;至于息壤的事,我先请司天台拟一份折子递上去,晴玉你和家中商量看有没有耗时更短的方法可以直接上达天听。”
“那我呢?”眼看所有人马上要去各司其职,江煜安慌了神。
听到江煜安的发问,胖老师看向他那张烛火映衬下更显轮廓清秀的脸,总是充满笑意的月牙眼睛里漏出少有的托付之意:“你先养精蓄锐,这两天干活不要太拼命,更注意别生病。如果此次汝河水患真到了覆水难收的时刻,你跟着我去做最坏的打算。”
‘没听懂’三个字直白的写在江煜安脸上,但胖老师不想多做解释的意思同样在脸上直白。
烛火冒了白烟,水汽缠了被褥,忧思人多梦,今夜如此惴惴不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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