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浆顷刻漫过了薛闵的脚踝,原本洁白如雪的绣鞋,俱被染作污浊泥色。
褚舟奇他们三个都瞪大了双眼。
小八抖着手:“她……她她……”她了半天,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老高眼看那芍药花儿一般的女子就这么陷在泥浆里头,那画面比焚琴煮鹤还要令人牙酸,连他也不忍多看。
他们原本只想来吓吓她,给她一点教训便罢,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本该是养尊处优不染纤尘的财神娘子,竟会想也不想地踩进泥水里。
“你……你疯了么!”褚舟奇扬着的眉峰沉了下来,有种头皮发麻之感。
为何什么事一旦扯上薛闵,都会变得超出控制,难以收场?
薛闵没理会他们的惊讶,一步一步地在泥潭中前行,每向前一步,都会溅起一片污水,将白裙染得更脏。
她索性放下了裙摆,任凭它贴在小腿上,自己抿着嘴唇,专心致志地与泥水塘较劲。
头顶竹竿中也淅淅沥沥地落下泥点,避无可避,她便索性不避。很快地,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脏污的痕迹,原本清丽脱俗的容颜,此刻看上去狼狈不堪。
唯一不显狼狈的,是她始终镇定自若的神情。
疏离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褚舟奇,黑眸如墨,却又偏似夜空中太过璀璨的星辰,晃得人眼花。
而她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如同围观一场闹剧之后,终于起身,掀翻了整张棋盘。
她决意要赢。
褚舟奇被她这般看着,身体都如同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薛闵便就这样带着满身泥水,硬生生淌出一条路来。
泥浆从她的发丝上一串串滚落,落在脸颊上,又沿着脸庞的轮廓划过湿痕,将她原本白皙的脸庞染成了一片黑黑黄黄的颜色。
秋日的午后一旦起了风,终究还是冷的。
更何况双脚连同小腿都浸在水里,冰凉的触感散入肌肤,薛闵蹙眉拉紧了狐裘,身体簌簌地抖。
“咳咳……咳……咳咳……”
她脚步顿了顿,掩着嘴唇一阵轻咳,不知是不是错觉,褚舟奇觉得她每咳一声,脸色就更白一分。
像一只白色的纸船,摇摇欲坠。
褚舟奇捏住拳头,焦躁地踱了几步,最终黑着脸暗骂一声,把袍摆撩起来塞进腰带,几个迈步,也踩着满地泥浆淌了过去。
“少爷!”
老高和小八都懵住了,这算什么事儿?
褚舟奇沉着面孔,带着气似的,每一步都往泥水里狠狠踩。
薛闵见他过来,眸子微动,探究似的看了他半晌。
“看什么看?”褚舟奇目光一飘,不经意便落在她结满泥痂的白裙上,沉默片刻,扭脸哼了一声,“……对自己还真狠。”
薛闵睨着他,意有所指:“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心软。”
“少废话,我可不是心软。”
只是没法眼睁睁看着那纸船沉了而已。
褚舟奇心里堵得厉害,犹豫了几瞬,便弯下腰一抄薛闵的腿弯,将人横抱了起来。
薛闵下意识地勾住他脖颈,微微睁大眼睛,老高和小八那边却快要炸开锅了。
少爷在干什么……他们眼花了?
关键是,刚刚整人的是他家少爷,现在抱着人的还是他家少爷,既然如此,那刚刚还整人家干什么呢?
褚舟奇靴筒里灌满了泥汤,膝盖以下都是湿乎乎的,放在平时,他可遭不得这罪。
但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上半身,怀里的重量很轻,触感却很软,像抱着一团棉。
狐裘上柔顺的风毛每次被吹起,都轻轻扫在他下巴上,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偏头躲开,那些毛又往他衣领里钻。
褚舟奇痒得不行,觉得这几步路比命都长。
“怎么了?”薛闵感觉到他一直在小幅度地动,疑惑抬头。
目光澄澈,似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更不像寻常姑娘般稍离得男人近一些就脸红。
褚舟奇更不自在了,半天没说话。
走出泥塘的时候,他把人放在地上,才看着前面的老高和小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经常这样么?”
否则怎么连一点害羞的样子都没有?
褚舟奇的目光落下来,薛闵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却领会错了,只随口答道:“泥潭里打滚,我习惯了。”
褚舟奇一愣,随即皱起眉,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两眼。
眼皮上的泥水滚到了睫毛上,有些碍事,薛闵用指尖揩了一把,当着褚舟奇的面,就那样随意在自己雪白的衣衫上擦净,而后伸手,从他手中取过了髹兰坊的契书。
褚舟奇下意识松了手。
薛闵拿着契书,转身离开了。
“少……少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小八小心翼翼地问。
褚舟奇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薛闵还未走到前院,便迎面撞见了急匆匆赶来的银朱和丹砂,两人一看到她满身泥水的样子,都赶忙围上来。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个人渣又欺负您了,我打死他去!”银朱哽咽着,转身就要回去找那把扫帚。
薛闵拦住她:“不用。”
银朱惊道:“怎么能这么便宜放过他?”
薛闵便又解释:“我是说,不用你打。”
丹砂向来稳重,此时也强忍着怒意,后悔道:“都怪丹砂考虑不周,方才不该让您一个人去。”
“不怪你,我还有事让你去做。”薛闵拉她近前,小声交待了几句,丹砂眼睛亮了亮,点头应是。
薛闵在风里站了这么一会儿,便又感觉不适。银朱眼见她脸色苍白,担心受寒,忙带她回马车上擦身,替换备用的衣裙。
褚舟奇和小八、老高随后回到前院,路过丹砂时,被她重重从脚上踩了过去,还碾了两下。
褚舟奇嘶地抽了口气。
丹砂叉手微蹲,道:“失礼了。”转身离去。
褚舟奇刚要发火,忽然瞥见墙角里两个人影藏头露尾,走过去一看,竟是才子和阿斗。
两人都站不直,一个捂着腰,一个按着肚子,身上到处是土,头发也被抓乱几缕,颊上还印着一道道挠痕。
不必问,定是刚才奉命拦着银朱和丹砂,没拦住,被她们给打的。
两人都低着头,尴尬得不敢看人:“少爷……”
褚舟奇忍俊不禁道:“没事,被姑娘打是正常的。这个月多领五两银子,看病买药去。”
阿斗疼地直抽抽,那小辣椒下手也太狠了:“谢谢少爷,但也用不着这么多啊。”
褚舟奇挑眉:“留着下次用。”
阿斗:?
褚舟奇朝门外停着的马车望去一眼,垂眸站了一会儿,转身迈进身后的瓦房里。
那本是一间荫室,只是早已空荡荡的失了曾经的用途。褚舟奇熟悉地绕到一座木架后,伸手探了探,抽出一面破旧褪色的匾额来。
——髹兰坊。
字体清秀有力,入木三分,正是本该悬于坊外檐下的那一块。只是绳结腐坏,檐上的木头也都烂了,承挂不住,唯有暂时搬到屋里来。
匾额受过潮,苔痕在"兰"字笔锋处洇出一道浅浅的青。褚舟奇皱了一下眉,见今天阳光颇好,又把它抬到院中去晒。
他坐在旁边台阶上,裤腿卷到小腿处,又把靴袜都脱下来晾,刚刚在后院清洗完,还不及晒干。
他看着牌匾上的字迹,有些出神。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丹砂在前面引路,后面则跟着许多布衣短打的村民。他们大多是西郊附近的农家或猎户,手里都拿着镐头木棍等物,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村汉抢在前面,满脸怒气地喊道:“我看是哪个敢欺负薛姑娘?”
丹砂向褚舟奇那边指了指,众人的目光便都向刀子似的盯了过去。
褚舟奇微微眯眼,蹬上靴子起身,才高八斗也闻声赶了过来,看这架势都是一脸紧张。
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前,瞬时便把褚舟奇他们几人围住了,群情激奋,吐沫星子都喷出来几点。
“就是你这小子仗势欺人啊?”
“咱们乡下人,不吃你们城里那套,管你什么褚家什么少爷的,谁干了丧良心的事儿,咱们就收拾谁!”
“对!对!揍他!”
前几日从知春台出来,薛闵就安排丹砂领着一些小厮,到西郊这边来挨家挨户地拜访,送上礼物,顺便打听一些髹兰坊和采漆制漆的消息。
农户们心思淳朴,见他们平易近人,出手也大方,就什么都乐意同他们讲。其中还有几人有髹漆的手艺,听说髹兰坊即将重开,都高兴得很,满心愿意跟着薛闵讨一份稳定的营生。
刚才赶来的路上,丹砂已和他们讲了事情始末,众人一听说神仙似的薛姑娘遭人欺负,俱都怒不可遏。
他们往日里也没少吃那些不讲理的乡绅员外的苦,也并非人人畏惧权贵,如今便都抄上家伙登门,非要好好替薛姑娘出气不可。
眼见他们仗着身高力大,推推搡搡地越逼越近,才高八斗忙冲上前护着褚舟奇。
老高拦着打圆场道:“各位乡亲息怒!此事……此事只是个误会……”
“去你娘的误会!”一个猎户推开老高,举着镐头就上。
褚舟奇也不同他们废话,抬脚踹了过去,那人吃痛一声趴在了地上,褚舟奇又反手拧着另外两个人胳膊,朝后一掼,就把他们连人带手里的“武器”一起按倒在地,还顺便砸趴了后面一排人。
人群顿时一乱。
“这小子打架凶得狠哩,大家当点儿心!”
在场都是些血气方刚的汉子,拳头上吃了亏也不怂,反倒更憋着股劲跃跃欲试,双方都面红耳赤地互相叫骂角力。
褚舟奇又将个村民掀翻,待再上前时,目光瞥见地上胡乱踩踏的脚旁边露出一角木色。
是刚才晾晒着的髹兰坊匾额。
褚舟奇眼神一变,冲过去要抱起那匾,但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往哪边去,人们也都跟着涌去。
“哎呦!”有人惊呼一声,竟正踩在那个“兰”字上,脚下一崴,“地上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只觉得整个人一轻,天地颠倒,后背已重重砸在了地上,蹭着地皮擦出去几尺远,将附近好几个人都连带着拌倒在地,摔成一团。
在人们惊疑的目光下,褚舟奇撑着自己膝盖站起身,一抬手,众人就警惕地纷纷推后半步,那只手却仅是抹了下嘴角的淤青。
褚舟奇走过去提起那块匾,看到上面的脚印和裂痕后,眼里的血丝明显更深了些,用袖子一点点擦干净了,吹掉灰,让才子和小八搬进房间去。
他单手系好了松开的一粒扣,边挽起袖口,边抬眼扫视一周,道:“这匾金贵,踩坏了,你们赔不起。”
在一起之前:小狼狗[菜狗]
在一起之后:小奶狗[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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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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