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树溪通漕是近二十年的事。确切说来,是自洪朔郡王当年平乱之后,又经过几年的生息经营,最终在邻近几县的共同请求上书之下,将青树溪并入了已有的漕运网络分担运力。山下城镇依托青树子渡很快繁荣起来:漕河转运的粮食、岩盐,漕船的建造与投入使用,为调节水力而修筑的闸坝等土木公事带来了大量的劳工与丁口迁入,各色酒食、日用百货等等的商行紧随其后,涌入的税收进项吃得附近几县主官不说富得流油,至少也是满面红光。
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不论是运输还是基建都需要大量的木材;甚至青树溪承担转运的各项大宗货物当中,林木也是占比相当重要的一类。木材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山上砍。对于僚人来说,无论山川大地、草木土石,赐予他们居所又供给他们庇护的万物都有神明所居,早年各个村寨也为此起过争论;漕路开通之后的利益却是实打实的。于是反对的声音也逐渐小下去,各寨明里暗里也放任寨民下山谋事、或是进山采卖木材。
“但是这种石头很多的地方,树不容易长回来。”在跟随那女孩子往深处走的路途中,小段指给他看两侧光秃秃的山头,“我们来的时候走的那片乱石滩,三十年前是没有这么大的;是上游的山没有树了以后塌方严重,春夏洪汛冲下的大量碎石。”
殷飞点点头,越往上走就越能看到山体表层剥蚀的痕迹,暴露的岩面的红色让他想到新鲜的伤口。鸟兽锐减,洪水频发,如今山上是再卖不了木材了;可是山下漕运的吞吐量巨大——每一年都比之前更大,对人力和物资的需求量也逐年上升。起初只是寨子中青壮自发下山到漕运货港讨生活,到后来逐渐成为定例,如今已是每到用工时节官府必上山来征发民夫。从前依靠卖木材的收入勉强可先抵着,如今断了来路,要缴纳的免差钱便成了一个很大的负担;上游的环境恶化又导致了水力的不可控,为了均衡水力又需要更多的闸阀……
“这样下去寨子会被拖死的。”小段总结,“山上的资源早晚要耗尽,青树溪的水力也会枯竭,水力一枯竭青树子渡就没有办法承担交通枢纽的转运功能,漕运就会废掉。最差的结果是漕河改经他处,整个地方陷入萧条,并且山上也再住不了人了,寨民如果不愿背井离乡,便要终日忧心哪一天会被山上失控的洪水吞没。”
“是山神愤怒了。”走在前面的女孩子突然说;她的汉话很漂亮,“山神在惩罚我们。”
“这是阿照姑娘。”小段介绍说,“头人让她给我们做向导。”
“要知道是你会来帮官府说话,当初就不该帮你。”阿照说,又怒上心来停住脚步,恨恨地拔高声音:“你就被闲人口水淹死算了!”
……看起来像是要随时要跳起来朝小段膝盖或者肋骨下面踹一下。
小段也确实向后躲了一躲——殷飞确信,刚才确有那么一瞬间小段在犹豫要不要躲到自己背后——话倒说得很笃定:“不会的。阿照姑娘侠骨丹心急公好义,是肯定不会坐视我被淹死的。”
想到前几日被这姑娘打抱不平差点拆了的连楼茶馆还有她那副把“平生好打不平”写在脸上的扮相,殷飞深以为然。
头人要阿照带他们去看的是最严重的一段塌方区,乱石已经几乎将河水完全壅塞,浑浊的水流零零散散从石头的缝隙里挤出来;似乎因为坍塌的影响,青树溪在更上游的地方改了道,折了一个回弯仍旧流向下游,只是绕过了这块滩地。
寨民筑的坝就在河湾上,他们这个位置是看不见的,从更高一点的地势远眺也只能看到河水被截留后漫出一片汪洋,在日光下反射白光。
“洪水,加上滑坡,今年终于闹到死人了。”小段说,“情况寨民和耆老之前就有和县衙反映,但是……”
“但是官府像死了一样。”阿照冷冰冰、硬邦邦地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派人来看;可是每到征工的时候,寨里的例额也从来没有少过!”
哦,所以才要把河拦上。殷飞想;又问:“官府之前不是有人来吗?应该就在前几天。当时陪同来的向导、通事,听说还扣在你们这边?”
“现在才来有什么用?”阿照白了他们一眼,“来了也只会说那几句废话。放他回去,官老爷一准又要做哑巴;先押在寨子里了。”
“人关在哪了?”小段插嘴道,“能带我们去见见么?”
“见他做什么?”
“有几句话想问。”
通事被关在一处半坡下的土牢里,看年岁应当是县中的老吏了,头发花白,形容憔悴;殷飞注意到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衣服上只有泥,看不到血点子,猜想寨里对他姑且还算客气。有两个人在土牢门口看守,远远的听阿照说了句什么便放行了;不过仍不让他们入内探视,只能矮着身子,隔着一道木栏同里面说话。木栏很低,应该是拿畜棚改的,只高出地面半人多;里面是向下挖出的地窖样的泥室,也不甚宽敞,老吏在里面佝偻着,木栏卡在通风口的位置,不管是仰头听还是说都很勉强。
不能让他出来说话吗?小段蹲在地上问。阿照不应;两个守卫置若罔闻。小段只得作罢,和老吏简单说明了身份和来此的原因,问官府之前上来交涉的情况是怎样。
通事苦笑。寨里的意思是,不要再采伐山里的木材和征发劳役,最好再一并解决眼下青树溪上游的山洪和滑坡问题;衙门的意思是——
拖。
这事没法解决;或者说,仅仅是青树子渡所属一县无法解决:治本则要停漕,以漕河为生的附近数县百姓衣食从哪里来?治标则要将成片僚寨悉数迁出,另寻他处安置,然而又安置在哪里?是否要拨给土地?钱要由谁来出?……不论哪一种都是牵扯颇多,无法决断。
整个县城,连带附近各州县,都已经被架上了漕河这架狂奔的马车。县令也是快要致仕的人了,最大的想法也就是在最后的任期上平安落地,能拖到什么时候便拖到什么时候。
小段抓耳挠腮。如果县令自己不想解决,那现在这个局面怎么办?比起山下东拉西扯拼凑出的声势浩大,山上可是货真价实的民怨沸腾,没有讨到说法就拆坝放水恐怕是天方夜谭;但看青树溪上游如今的蓄水情况,倘若寨民筑起的临时土坝发生溃决,那山上山下就得一起遭殃……他求助地看向殷飞,殷飞歪过头回看他;他又转向阿照,阿照仍是绷着脸。他只好硬着头皮,转回来继续问通事,以前……以前是怎么做的?有类似的情况没有?
他想到了来的时候阿照说的那句“一个两个都爱扮个别的样儿”,又想到来的路上县丞说的旧事还没有讲完,突然福至心灵,问:“那个……三十年前,洪朔郡王来的时候,上到寨里来的那个,沈押衙,他是做了什么?”
寨子里之前是有和山下往来的;就是说,三十年前确实曾经化解过两边的冲突。那么,也许同样也能找到缓和当下再度紧张起来的关系的办法,至少,能抓到什么头绪或线索。
老吏慢慢地想了想。老朽也不甚清楚,三十年前,老朽还未到县里当差;不过,这桩旧事早年间在城中流传甚广,经历似乎颇有些传奇,有游艺人还就此编过一折《平蛮记》,到今也时有演唱。若只论当中情节,老朽确实有些耳闻,却不知做不做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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