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从前没有面圣的机会。
这一回,因为是太后的高寿,皇帝广开恩典,命五品大员之上的每一位京官携家眷参加。
也没想到,她们品评花瓶的事,竟然传到了太后耳朵里,把她们这些小辈都叫了过来。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有皇帝与太后,压力与平时在外抛头露面大不同。
姜姒性格不拘小节,心直口快、热心快肠,为人直来直去的,又有些骄矜自傲。
在外可以随性而动,当着皇室的面,她知道收敛一二。
因此,她只是站得正正的,学着别人的模样行了礼,略低着头,垂着眼回话。
座位偏靠后方的姜家父母和认识姜姒的长辈,都不禁紧了紧一颗心。
他们担心以姜姒争强好胜不服输的脾气,在御前说错什么话,惹祸上身。
尤其今天,和她起争执的竟然又是小谢将军,更让人捏把汗。
这谢云朔,及其父兄、祖父,都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也是太后宠信的小辈。
在宫外寻常的场合,两人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机缘巧合地起摩擦也就罢了。
若在这御前争起来,不但影响颇多,更耽误姜姒的名声,和姜家上下,影响深远。
看看,就连谢云朔都收敛了脾气,装作不知道。
姜姒的父亲姜绥安,沉吸了口气,指节攥紧暗部的衣袍袖口,精神紧绷。
母亲冯清祉轻声安抚:“莫慌,咱们阿姒聪明着呢。”
虽这么说,她其实也担忧得于心不安。
即使知女莫若母,此情此景,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法尽然安心。
众人都等着,好奇姜姒的回答,尤其是知情者。
谢云朔站在前侧,身姿端正笔直,略低着头。
垂睑之下,他双眸的视线有少许的分散,因为分了些神去注意着姜姒所在的方向。
他倒要听听,一个素来掐尖好强不服输的女子,当着圣上与太后的面,会是怎样的一副面貌。
若她和之前一样,认她是对的,不承认他的说法,谢云朔倒要称她一句豪杰。
霎时,他想到了一身刺的豪猪。
那动物长得有些丑,可是却符合谢云朔对姜姒的印象。
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像她这般骄矜、野蛮。
倒不是耍赖,纯粹是心肠硬,不服软,得理不饶人。
原本以为她只是跟他有仇才不合,可去年有一次,谢云朔亲眼见到她与齐国公府小公子齐迦琅,不知道因为什么吵架。
好一通牙尖嘴利。
他便知道了,这人生性如此。
谢云朔对此敬谢不敏,所以,当母亲问他,有意娶什么样的女子做正妻时,他莫名地有了想法。
他同母亲说,要娶一位通情达理、温婉心善的女子。
与他走得近的人都知道,他从没对哪一位女子有过男女之意,是姜姒,凭一己之力帮他找到了方向。
短短几息之间,这富丽堂皇的花厅中,各有各的心事。
而姜姒,因为太后专程派人把她们叫到跟前的举动,推测出花瓶的不简单。
她既没有斩钉截铁说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也没有因为太后的盘问而不自信。
更不会像谢云朔那样,因为什么谨言慎行,就装模作样逃避问题。
不是都说,小谢将军潇洒不羁桀骜不驯,到了圣上面前,还不是装模作样。
姜姒仍然坚持自我,不过只是有选择性地坚持了自己的答案。
“回太后,民女所评为花瓶单独的一方,上面所绘竹林的釉彩图案,其画法的确与民女家中汝窑王皖之的竹林釉图茶杯有相同的笔法和着墨。其余三面就不知了。”
她坦率的回话,让听了的人好些都笑了。
不过姜姒这答法倒是没什么问题,实事求是,不卑不亢。
她觉得自己的眼力没错,只承认自己辨认的那一方。
而谢云朔所品评的,是另一面画着菊花的图案。
恰巧,两人辨认的单面绘图竹和菊,是两面对立的图案。
一个占着前,一个占着后。
太后听了她的话,面上有了笑意,还跟身边的皇帝皇后说:“这小姑娘,真是好眼力,竟能认出来这画的来历。”
说罢,她看向皇帝身后侧方坐的一名妃嫔,“齐嫔,这四方瓶是你献的,你来给大家说说这四方瓶的来历。”
不知情的一干人等愣神,暗想,难道是谢云朔猜错了,姜姒猜对了?
可又为什么要让献上这四方瓶的齐嫔讲解。
随后,从皇帝斜后方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宫妃。
她盈盈笑道:“小谢将军与这位姜姑娘眼力不俗。其实这一尊四方瓶,并非一人所作。是由南北两大瓷窑,最善釉彩的工匠合力而作。当年二人恰巧同处中州,各作两面釉彩,因此,这四方瓶全天下仅一只。”
齐嫔说完,真相大白。
原来谢云朔没猜错,姜姒也没说错。
如此巧合之事,引得堂上众人笑议纷纷。
许多不认识姜姒的,不知道谢云朔与姜姒之间有过渊源的,便觉得这机缘巧合颇有意思。
一派热络之中,皇帝开口,全场很快安静下来。
只听皇帝笑说:“若不是那两位匠人恰巧聚集在一处,普天之下还没有这样一个瓷器有两个来历的。这是姜爱卿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如此独清独醒,真是难得。”
姜父姜绥安站起身来行礼,答:“谢陛下夸赞,正是吾女。”
既然皇帝特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了,那就坦然地应下来,如果说些自谦的话,反倒不合适。
一时间,诸位高官表情各异。
让旁人听来,只当皇帝宅心仁厚,即使一个普通官员家的女儿也不吝夸赞。
可是让其中几位存了心事的听起来,却是意味深长,话里有话。
尤其是大将军谢行修,皇帝说的上一句话,问的还是谢云朔的婚事,下一句特地夸赞姜家女。
帝王之心幽深莫测,如果没有谢家请旨,或是明确有意与谁家结亲,依照皇帝的性格,不会突兀赐婚不顾谢家人的意愿。
因为他并不是手腕强硬雷厉风行的帝王,他行事稳妥,举措怀柔,话说成这样,已算提示得明显了。
姜家女出身不高不低,性子率真,人又生得美貌,对于既看重谢家又忌惮谢家的皇帝来说,这样的女子,是他最希望谢家长孙谢云朔求娶的。
就算谢家装作并未参透圣意,没有求娶姜家女,也不能再与温太傅联姻。
所挑选的长媳,也应当是姜家女这样的出身。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谢行修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他是该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
确实不该在谢家如此鼎盛时期,还妄想结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尤其还与文臣结亲,实在不该,以至于惹得皇帝不满,借谢云朔的婚事敲打他们。
之后,不仅是谢云朔娶妻该慎重,谢家的行事也该更低调收敛一些。
谢行修远远忘了自己长子一眼,徐徐深吸一口气,心想,果真是高处不胜寒。
若看不清形势,忘乎所以,便会过刚易折。
不日,恐怕就要被寻出错处,缩紧兵权了。
朝堂与君臣之间的暗流,不知前因后果的年轻小辈并不懂得。
姜姒得的这一声皇帝亲口的夸奖,让下首一干人各有心思。
高兴的、羡慕的、妒忌的。
对于姜姒而言,也是个高兴的事。
她坚持了自己的判断,也没有猜错,在她心里没有输给谁,尤其没有输给谢云朔,便是值得高兴的事。
姜姒面上带着笑,和一群人一起有序地退出去。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谢云朔无意扫过一眼,视线被她那粲然的笑容刺了一下。
恰在此时,不知为何,姜姒也转眼看了过来。
见到他在看她,那笑容倏然收回,别过眼转移视线。
因为姜姒眼睛太大,眉眼太艳丽,转目离去的神态似乎像是翻了一个白眼。
谢云朔胸中一窒,心脏被梗了一下,也利落地转身离去。
他的袍角在空中甩过高高的弧度,像是带着决然,也像藏着对那一抹白眼的气愤。
连柳蔚宁追过来叫他的声音都没听见,头也不回就走了。
柳蔚宁一怔,问身边人:“我表兄这是怎么了?”
她的同伴胡乱猜测:“像你表哥这样出身,又自己能挣功名的,都是心气儿高的。如何容忍猜那花瓶的事没有压过姜姒一头,自然心中有气。”
另一人说:“这些公子哥儿,有哪个愿意输给别人的?我说那姜姒也真是,一丝女子的温婉都没有,往后谁敢娶她?”
柳蔚宁撇了撇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性子虽然不怎么样,可那张脸着实生得好,想娶她的人可不少呢。我听我娘说,齐国公似乎有意为那小公子求娶姜家女。”
两人齐齐惊诧:“什么?不是说那齐小公子还被姜姒当街斥骂过。”
柳蔚宁也不解,摇了摇头道:“那齐小公子是国公老来子,混不吝的纨绔子,估计犯了什么失心疯,专喜欢那牙尖嘴利的女子。就像那猎犬还需棍棒教,寻常方式拿不定他们。国公爷估计也是怕无法无天的小公子娶了别人降不住他。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有人唇角向下轻蔑一笑:“兴许是存了怨气,娶回家慢慢报复也说不准。”
几人的胡乱猜测越来越荒谬,纷纷掩着团扇笑了起来。
她们不知道,这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谶语,最终到底是由了谁来应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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