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东山辩(二)

东山学宫是皇家钦定的“储仕”之所,修满十年便可按成绩分配官职。

入学仅有考试一条门路,不拘出身、不看家世,以公平公正闻名天下。

故而这样的地方,对寒门学子来说是苦读多年孤注一掷的登天梯,于贵胄子弟而言也是打磨履历锦上添花的踏脚石。

入学考试极难——每年仅有五十个名额,全国各地前来参试的却有上万人。

结业也极难——生活清苦,课业繁重,考校不断,一言一行皆有记录,不合格者随时会被除名。

我出身的西川戚家,既不是寒门,也算不得贵族。祖辈世代供职兰台,兢兢业业编纂史书。家训以修史为己任,持身清正,不事钻营,为官百年都未能让家底厚上半分,却攒下一张好看的“面子”——用世人的话说,戚家百年书香、家风古朴,是京中颇有名气的清流门第。

我是长子,家中无门路,又将名声看得大过一切,通过考上东山学宫而后授官便是此生唯一的出路。

父亲为我取名“薄言”,要我自小谦微恭敬,克己勤谨。三岁开蒙识字,五岁诵圣贤名篇,十岁通读史书,十四岁撰写策文已有小成;十六岁那年,我不负所望考进东山学宫,成了几十年来最小的学子。进学宫第一年,我便拿下大考魁首。

那年是先帝微服前来学宫亲自监考阅卷,摇身一变成了高踞堂上的主考官。我只觉这位老人面生,又见山长待他处处恭敬,还以为是哪位德高望重的神秘学究。

答卷时,他在堂中来回巡视。脚步声突然在我背后停下,但我沉浸于答卷,并未理会,直到奋笔疾书写完全篇,才忍不住放松心神。这时脚步声又在咫尺处响起,便见这位老先生从我背后走出,回堂前坐着了。我并未放在心上,后来监考的刘司业偷偷告诉我,先帝在我身后看我答卷,目不转睛整整一个时辰,脚步都未曾挪动半分。那次大考我被评为魁首,听说也是先帝亲自阅卷,还给我写了“颖悟通达”四字批语。

这番际遇让我在学宫中名声大振:师长赞我勤学上进,以我为楷模劝勉他人;同窗争相结交,纷纷向我借阅策文。

我亦是深受鼓舞,以为多年苦读终有所得。向家中报喜后,父亲却反复来信告诫:切勿骄矜,切忌自满,潜心进学,一日不可懈怠。

我自己也很清楚,东山学宫里的每一个学子都是从万人中脱颖而出,绝非泛泛之辈。而若想在结业时选入京中任职,历年大考都要保持在前三名内。我暗暗定下目标:往后每年都要将魁首拿在掌中。

可谁知我的风光时刻仅有昙花一现——次年,陆杉以七岁稚龄通过了学宫入门考试,引来万众瞩目。

放榜之日,举世轰动。无数考生泪洒青衫:十年寒窗竟比不过七岁小儿。一位连续考了二十年的白发老翁当场口吐鲜血,大骂苍天不公,而后将笔墨书卷全部抛下山崖,离去时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质疑者也有很多——尤其是知晓这七岁小儿出身京中显贵门阀、其父乃朝中重臣后,纷纷要求东山公布考卷。看过答卷后仍是不服,又疑非陆杉所作,说学宫徇私舞弊泄露考题。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直至朝堂之上先帝示谕“此子之知受之天也”,方才让陆杉顺利入学。

彼时有人作诗道:

神童笔走惊鸾殿,老宿文沉没草莱。

白发三千灯下雪,春风偏度少年才。

我唏嘘不已,很快也领教了“受之天也”的厉害之处。陆杉确是万中无一的神童,有过目不忘之能,从来不上早课便能将圣贤经典倒背如流。我读书要字字咀嚼,他却可以一目十行,还能将内容记得分毫不差。我花上近一月才勉强读完的巨著《事内疏》,他只用了短短七天。

于是陆杉拥有无数闲暇。他毕竟孩童心性,不是在生舍里睡到日上三竿,便是同他的小厮溜去后山溪谷捉鱼;他常常到山下小镇里采买零嘴,有时也去隔壁山头的清月观,寻那里年岁相仿的小道长玩耍。

我坐在藏书阁窗畔,望着陆杉的背影敏捷地翻墙而出,多年来深信不疑的一切顷刻崩塌。我终于在那一刻认识到:自己只是个资质平常的普通学子。记事以来,我不知何为闲暇,更不知何为玩耍。我从不敢超过寅时起身,否则面对的就是父亲的戒尺。五岁起,父亲每日指定一篇文章,若背不出便不能吃饭;十岁起,父亲要我每天作一篇千字策论,写不完便不能就寝。有时冥思苦想也作不出,只能一边抹泪一边咬着笔头通宵达旦。

我在学问上取得的每一点进益都极为艰难。哪有什么“颖悟通达”的资质——若不是全凭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毅力长年苦熬,如何能迈进东山的大门。若不是比陆杉年长整整十岁,又比他刻苦了百倍千倍,如何能跟这样的天才成为同窗。

想到这些,笔下的文章再难接续。我消沉数日,谁知很快又迎来了新一轮打击。

半月后,学宫举办了一场文会。

山长道:“东山之中,一日光景堪比山下四时。晨起则霜秋,午正则骄夏,薄暮则融春,子夜则严冬。我等居深山而坐观流年,今于涟水之畔,共酌甘泉,各抒感怀。”

这便是要我们以“流年”为题作诗赋了。

我当时心中极为慌张,告诉自己:必须要写一篇极好的诗文。不为在同窗面前出风头,也不为压过陆杉一头,而是此作定会被纳入考评。在东山,事关未来分配官职的前途命运,每次考校都绝不可轻忽。

已有同窗陆陆续续开始动笔,我紧张得手指都发抖,因为这次我是真的不知从何落手。

东山学宫有两门文赋大课——策论和诗赋。其中策论更重要些,也是我从幼时被父亲鞭策着练出来的强项。可于诗赋一道,我的水平实在不算突出。

陆杉的坐席在我身侧,他只顾吃喝,未曾铺纸研墨,丝毫没有动笔的意思。

我心下稍定,踌躇着写了几句,就听陆杉突然朗声道:“学生愿一试。”

于是他把箸击节,即兴而歌:

何须弹铗怨流年,万仞青山立眼前。

风梳柳浪千重雪,雨润春泥万点泉。

身同沧海一稊米,心化蓬山五色烟。

忽闻天外渔樵答,星斗满江月满船。

山长听后抚须微笑:“好!你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开阔心境,很是不错!”

众夫子也纷纷点头附和。

“意趣文采皆为上乘。”

“果真是才思敏捷。”

“景致写得疏朗大气,还有几分出尘之思,谁能想到是个七岁小儿作的呢?”

“诗中有仙气!不俗不俗!”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称赞,我再看自己笔下憋了许久才写出的:

人生竟几何,忽如水上萍。

孤影随风逝,忧思伴月生。

若拿出来与陆杉的比对,少不得被骂一句“忸怩矫情”。

好一个云泥骤分、高下立判。

思路被打断,只得叹气搁笔。我多年来作诗撰文都习惯一个人静心思考,先拟草稿而后反复打磨,这种要求“文思敏捷”的场合实在应付不来。而且我极易受到影响,听过别人的诗文,就总觉得自己的不好,原本的思路也便索然无味了。

众同窗纷纷念诵自己的诗句,再由夫子们点评,诗会一时热闹非凡。陆杉又接连作了五六首,师长们皆赞:“妙语如珠,清新灵动,浑然天成。”

不知是哪个同窗不服气,提议要跟陆杉对诗。山长也存了考校之意,便点头允许。

我心中一紧,却见陆杉没有丝毫畏色,悠然起身踱到庭中,向众人一揖。

明明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却能一人独自面对十几人。他出口琅琅、挥洒自如,无论多难的对子,思索都不超过三息。整整一个时辰,几百条对子如流水一般从他口中涌出,将年长他二十余岁的人堵得哑口无言。自此提起诗赋一道,学宫众人无一不对陆杉心服口服。

而那天,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将自己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悄悄塞进了袖袋。

父亲知晓此事后,不曾来信宽慰我,只道:“你天资不如旁人,便加倍勤奋。一日不可懈怠,务必拿下大考魁首。”

为了魁首,我私下里偷偷写了一个月的诗。选出几篇自认为不错的拿给刘夫子看,他却摇头道:“尽是雕琢之功。还不及你去岁刚入学宫时写得好。”

我万分惶恐,仿佛已经看到魁首归属陆杉的结局。过了好几日才镇定下来,想起策论和诗赋在大考评分中是七三分成。若我能拿策论的头名,诗赋就算略差些也无妨,这便需要我分配好两门科目投入的时间。于是仍然坚持每日一篇策论,只有旬休才钻研诗赋。大考很快到来,我心惊胆颤等了几日,看到榜首仍然是我,心里大石终于落地。

不出意外,次名是陆杉。他的诗赋排在头名,而策论在五名开外。看到天才也有不擅长的东西,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随后的八年里,我每一刻都在提心吊胆。为了保住魁首,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

如今回想我在东山求学的十年,与其说求学,不如说是为了魁首机关算尽、将自己逼上一条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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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藏风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