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进入东山学宫的第十年,即将修完全部学业。以我连拿九年魁首的成绩,足以被选入京畿,赴兰台任职,而后便同戚家的祖辈一样,从此皓首穷经,终生与那浩如烟海的史料为伴。
我已经二十六岁,家中早已为我订下门当户对的亲事。前些日子确定了亲迎之期、置办好了一应物什。只等我下月结业,就能接着回京上任、娶亲、生子,度过踏踏实实无波无澜的一生。
我并非不想做个清净安稳的史官,也并非不想成家。但若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一切,又总觉得心中失落,还道不出个所以然。
我抬头望着“问心”匾额,却问不出自己的心意。难道我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不是为了这样的将来吗?
这困惑无法诉与师长,又觉得颇为愧对为我操劳的父母。我在学宫中也没有可交心的好友,于是一个人胡思乱想、愈发萎靡不振。
这时我又看到了陆杉。
既然同在藏书楼借阅,便鼓起勇气同他搭话:“贤弟明年也要结业了吧,不知欲往何处任职?”
他看向我,眸色平淡:“戚兄定是要去兰台修史的吧。我么——还没有想好。”
我正欲追问,他又道:“真是难办。父亲和长姐都想让我去崇文馆,听说陛下也提起过此事。可我不想整日坐在官署里,成天写那些没用的堂皇文章。”
他伸了个懒腰:“人生短短几十年,心为形役,本就难求自在。若连文章也要受缚、落笔俱是违心之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至于以后去何处——大美山川,何处去不得?先云游几年,把四方美景看遍。”
陆杉答完便离去。我愣怔着立在窗畔,许久难有其他动作。
彼时的陆杉才十六岁,身长八尺有余,生得挺拔健朗,面容俊俏、风仪翩翩,举手投足间都是掩不住的昂扬意气。片刻后他与七八名学子结伴从藏书楼下走过时,大笑着吟诵诗句,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在他脸上留下半点阴霾。
是啊,我叹道。陆杉与我不同。他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尚书令,新帝登基后,又将他的长姐册为皇后。他是从小受尽宠爱的家中幼子,不必为家族前途忧心,更不必为身外之物烦扰。
他是百年不出的绝世天才,年少成名、载誉满身。又是性情爽朗、交际广泛的名士,以文结友,遍及四海。他还仪容出众,幽默风趣,引得无数女子爱慕痴狂,也在国都中传出过几段风流韵事。
我苦笑着回桌边坐下,斟了一杯茶,看向水中的自己:因常年伏案苦读而身形佝偻、脖颈前倾,面相严肃、目光拘谨,还有了不少白发。
我也没有什么知己好友。同窗嫌我性情古板无趣,除借阅策文外,都对我敬而远之,平日去饭堂也只能孤身一人。十年里,竟没有任何一人愿同我说几句交心的话,更别谈遇到什么心仪的女子。也不知我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见到我会不会大失所望。
我从前不在意这些。戚家世代以修史为己任,父亲教我无论是身外身内事,甚至是生死,都应置之度外——我生来,就是要殉这条道的。
可时至今日,我如何能忍住不与陆杉作比较,我如何能在听到陆杉说“先去云游几年”时,不心生羡慕?
这便是我无解的困惑。
陆杉这样的天之骄子主动来寻我下战书,说要同我公开辩论,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因我的策论一向出众,而陆杉的诗赋声名远扬,“东山双杰,陆诗戚论”的称号在学子中渐渐传开。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邀战是因为陆杉与友人在山下吃酒,有人借着醉意胡言乱语:“他戚薄言也敢跟我们陆公子并称‘双杰’?这是说我们陆公子的策论不及他?真是可笑!那是我们陆公子给他留面子,从没在考场上认真写过策论!”
陆杉也未曾反驳,便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着来下了战书。
他被众人簇拥着敲开我的舍门时,醉得路都走不稳,留下句“十日后午时初刻,前山杏坛不见不散”,便让小厮扶着,踉踉跄跄离去了。
开始我只当他是醉了。可次日整整一天,他都从未出面澄清说自己“醉酒之言当不得真”。
陆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 “醉酒邀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山上山下,所到之处人人都在激烈讨论,也让我根本无从推拒。
我擅长一个人安安静静撰写策文,却从未练习过与人当面辩论。多年前那场诗会的阴霾还未淡忘,一想到陆杉舌战群儒滔滔不绝吟诗作对的场景就已胆寒。
而且可以想象,消息已然传出去,以陆杉的名气,到时候怕是不止学宫众人,甚至山下各地的文人或者好事之徒也会前来观看。要我在成百上千人面前,与以“才思敏捷”著称的神童陆杉唇枪舌战,我何德何能?想到这场景,我简直要晕厥倒地。
装傻充愣、装病、返乡探亲,各种法子都考虑过,但终归都是逃避。只要我不出现便是怯战,便是懦夫,没有任何理由完美到能让我躲过一劫的同时还不损害自己和家族的名声。
几近绝望之时,我躲在寝室中偷偷垂泪。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陆杉,难道就因为我对他疏离客气不曾主动讨好,还是因为屡次大考没能让他拿到魁首?抑或是并称“东山双杰”让他心中不快?为何明知我口舌笨拙,还偏要逼迫我公开辩论、让我哑口无言丢人现眼?为何明知我结业授官在即,还要让我声誉蒙尘?我不过只是想做一个小小史官,哪里能挡到他的路,哪里碍得到他们陆家的泼天权势?
我彻夜无眠。哭过后冷静下来,又隐隐明悟——其实他这样的人,何曾把名声放到眼中,又何曾把学宫、把我放到过眼中呢。于他而言,天地广阔,东山不过是灵鸟暂时栖息之地,而我不过是东山一块顽石。他行事无拘,不循世间常理,只随个人心意。如奔腾于旷野,如乘风于长空,哪里会顾虑一块顽石的想法呢?
但顽石也必须要生存。
还有一个月便结业授官,我不能让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更不愿让自己被人当作草芥,如此玩弄、如此轻贱。
我不能坐以待毙。
次日一早,我去寻当时的山长。他曾是父亲的同窗,也一直对我多有关照。
“我去寻陆杉谈过了……这孩子却非说什么‘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肯出面取消辩论,我也不能逼迫他……薄言啊,你——”
他望着我,面露不忍。
“学生知道。”我冷静道,向山长郑重一揖, “学生此来,不为请先生游说陆杉,也不为取消辩论,而是想请先生——教我辩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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