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东山辩(四)

忆起当年辩论的场景,我依旧觉得不真实。谁也不会想到,一场同窗间临时起意的切磋,竟影响了各自未来十余年的人生。

午时末,我与陆杉对坐堂中。一个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另一个百无聊赖、哈欠连天。

距离约定开始的时间已过了整整两刻,命题却迟迟不出。我不由抬首望向高阁上,只见山长与众夫子在激烈争论。

陆杉自带了酒壶,饮下一盏笑道:“他们倒是先辩上了。”又对我说,“戚兄,你猜这辩题会是什么?”

我心中焦躁不安,又不想在他面前露怯,便硬着头皮答道:“无非是‘濠梁之鱼’‘白马非马’一类。”

“若真是这种辩题,值得他们吵这么久么?”陆杉打了个哈欠,“戚兄,不如你我立个赌约,有个彩头辩起来也更有意思,不是么?”

我心中一颤,当即便要拒绝。却见围坐的学子激动地直起了身子,纷纷大声喝彩。

“好!赌!”

“陆师兄不愧是真名士!”

“戚师兄是在犹豫什么?莫不是怕输?”

我知晓推拒不得,看向他身边的酒壶,先发制人道:“那谁输了便罚酒三盏。”

陆杉大笑:“戚兄莫不是看上了我的酒?这可不行。”

“那你要如何?”

“谁若输了,此生便投笔弃文,如何?”

“什么?”

我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怀疑陆杉得了失心疯。他难道不知自己这轻飘飘的一句,赌上的是一生前途?我日后要去兰台为吏,定然日日笔耕不辍;他纵是不愿做官,可当个“风流名士”必然也少不了吟诗作文。投笔弃文于我等而言,无异于侠士自废武功。若说先前他逼我应约辩论时,我曾疑心与他结下了梁子;那么此刻,我简直怀疑自己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了。

围坐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随即哗然大作。

我听不清旁人在说什么,只看向陆杉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怒道:“为何要拿前途命运作赌?在下自忖与陆贤弟无冤无仇,不过一次同窗切磋,何至于此?”

“看来戚兄是不敢赌了?”他又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抬手指了指阁上,“今日这辩题,定然不简单。我以为——戚兄在答应辩论之时就已经想到此刻了。”

我何曾答应过!心中恼怒异常,又不免惶恐起来。我并非不解政事的书呆子,陆杉这语焉不详的几句,已让我生出许多无端揣测。面上却必须强撑着不失风度,只得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微笑:“陆贤弟的意思是——”

忽听一声锣响,场中安静下来。高阁悬下一副长卷,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迁都。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刹空白。

如我方才所言,学子间的辩题多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类的哲思之辩,即便与时事有涉,最多不过对地方课税、商贸相关政令探讨一二。

纵是在朝堂之上,也不可能将迁都大业拿出来让群臣公然辩论,帝王之心、世家利益、门阀之争,随便触碰到哪一个,都是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让我们两个未出茅庐的学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辩“迁都”?东山学宫明日就要关门了么?还是说——这背后有人授意?那他想听到什么?

我看向对面的陆杉,恍然发现我二人竟恰好代表了老派清流和朝中新贵。该支持还是反对,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今日之一言一行,不止是两个人的胜负之争,更是充当家族和派系的喉舌。原来如此。

棋局不知何时已经布下,我却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竟到深陷绝地才终于察觉。

陆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戚兄,你说这题目值不值得赌一个投笔弃文?”

值。当然值。谁若“输”了,或者说错什么话、犯了谁的忌讳,不止是丢了自己的前途,或许还要赔上整个家族的脑袋。

现下再去想这场辩论究竟是谁人授意、陆杉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已经没有意义。此时的杏坛已不在东山,而是飞架朝堂之上,我与陆杉对立大殿两端,身后皆是数不清的虚影。箭在弦上,谁也无暇顾及其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便是接下来的放手一搏。

我知晓先帝在位时便有迁都的意向。潆泽以东的新城断断续续修了几十年,听说即将完工,这并非什么秘密。年节归家时父亲常与我谈论京中时事,说过官员已经可以在新城购置宅邸。父亲在营造署任职的好友也证实,说是陛下常常过问新城营建的进展,还给宫城亲自取名为“蔚然宫”。

但我同样知晓,迁都从来不是陛下一个人的事。西川城在潆泽之中,是千年水乡,是天下通衢,是航运命脉。不仅有九嶷宫高与天齐,更是无数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之所在。

思绪纷涌之时,听得山长朗声道:“学子无需拘束,畅所欲言。各择立场,一刻之后辩论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果断在纸上写下一个“乙”字。看向陆杉时他也写完,是个“甲”字。这是东山的传统,代表了“反对”和“赞成”两方。

陆杉看了我手中纸张,神色难辨。嘴角弯起个略带嘲讽的弧度,眉宇间又隐有些激动。他顿了顿,开口朗声道:“东都既立,新苑已成。坊市整饬,大道砥直。蔚然辉煌,天子居中。方九旁三,和合阴阳。天时既顺,国祚绵亨……”

这是我第一次见陆杉口中吐出这样严肃的语句。他的嗓音十分华丽,配着庄重的语调,似有威压的洪流扑面而来。

我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天子居西都千载未易,何者?泽国之乡,水网纵横,乃天地之腴壤,物华之宝库,一也。清江安澜,砥柱分水,千帆竞发,舟楫如织;商舶万计,首尾相衔,蔽江而下,帆樯林立;水路之通,财货之源,二也……”

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目不能视让我心中安定了许多,条分缕析的讲述也让思路也变得更为清晰——迁都不是因为古都西川地域有限装不下越来越多的人,本质是全国的商贸网络由水路向陆路、由运河向驰道的转变,是利益和权力的更迭,是天子与门阀世家的斗争。

可这些都不能放在明面上讲——所以陆杉口中只能说着“求新求变”,说着“天家气象”“蔚然大观”。但理应看到的是遍及全国的无数条运河,无数座大小水乡城镇,无数个扎根在水乡的百姓。西川不仅是天子和世家的古都,更是民生命脉所系。

我冷笑着总结:“尔等诉尽堂皇之事,不肯俯首一窥苍生,此圣贤之道耶?”

话音落下时,我听到了满堂喝彩。

但陆杉岂是等闲之辈。他很快反应过来:“在下有三问。”

“西川之城,地广几何?”

“方圆十里。”

“城南靖园,积步几何?”

“广千五百步,从八百步,近五千亩。”

“城西葑芦之洲,方几何?”

“三十余顷。”

答到这里时,我已经知晓陆杉想说什么了。“靖园”是盘踞西川城中的世家大族钟离氏的祖地,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城南;而“葑芦之洲”则是城中最便宜的地段,有五千余户平民百姓聚居,地窄屋狭,环境恶劣。两厢对照,一家之园,竟大过居住着上万人的街坊。

“蜗居狭仄,方寸囿形。檐低触额,牖小纳萤。鼠蚁频窥,与人争榻;庖湢共处,腥秽杂嗅;衾榻侧悬,起卧维艰。此居于葑芦之洲也。非以新都之广厦万千纳之,戚兄以为何解?取靖园之地乎?”

堂中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拍案叫绝。

好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且这还是一记杀招。就连天子都动不了钟离世家的地盘,我又怎敢乱说。

我小心翼翼只想避开这些不可妄言之人之事,可陆杉竟以此为矛让我进退两难。我心中稍有慌乱,很快重新镇定下来:“在下也有三问。”

“?靖园之域,百载前较于今,差几何哉?”

“无差。”

“五百载前较于今,差几何哉?”

“不及今之三四。”

“千载之前,西都规营之初,靖园焉存?”

“……不存。”

陆杉的声音罕见犹豫了。

我睁开眼睛,一鼓作气道:“都邑肇营,规制孔嘉。岂期千祀迁流,迥异初貌?西川前辙若斯,东都宁独免乎?”

观者拊掌喧呼,一齐将辩论推向最**。

……

后来陆杉沉默片刻又重新发难,我也寸步不让、针锋相对。话题着实过于宏大,从白日辩到深夜,仍能滔滔不绝有来有往。直到最后围观的师长和同窗都支撑不住了,我二人也未能分出胜负。

陆杉看向我的目光已带上了些真心的敬意,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他在离去时大笑道:“戚兄,今日你我胜负未分。且看来日——我赌十年之内,陛下定会下旨迁都。”

我也向他一揖:“且待来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陆杉。

几日后,他不知缘由地从学宫肄业。听闻是去逍遥山水。

此后十余年发生的种种,世事荒诞,我不愿回想更不愿讲述。迁都之赌最终没分出胜负,但我再也没有了曾经写下策文的心境。每每悬腕,笔下仿佛有千钧之重,世上却无人能解。

而陆杉,他后来的际遇与遭逢、他如今的变化,我听说过许多、也看过他的文章。我微微有些惋惜,又觉得并不在意料之外。

无论如何,我二人始终是截然不同。十三年后,我于山中沉寂,他于世上疯癫。

(东山辩篇完)

注:1.本章中的计量单位“步”“亩”“顷”都参考汉制。1步约为1.386米,1亩约为421平方米,1顷为100亩。

上班真的是会让人失去所有生活的动力,这一篇我竟然断断续续写了快一年。。。。。真的越拖延就越不想写,下一篇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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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东山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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