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在山间听到笛声对答。
我奏飒起之竹涛、骤发之林风;那人遥遥传回山鬼之怨慕、溪灵之幽情。
我赞月华流眄、夕暝沦精,飞鸿翩跹而落羽;那人和以清质澄晖、朣胧韬映,潜鱼远逝乎水镜。
我怜谷生幽兰、泣露石中,孤芳自消尽;那人便叹雪沁苍松、霜凌白芷,万有皆作空……
彼时好友阿雩在我身旁席地而坐,小妹斜倚崖畔孤松闭目聆听。二人手中都抚着不存在的弦,遗憾地叹息:“为何没有把琴带来?”
我搁下笛:“你们的琴那么重,难道要背着爬山?”
“带了也没用,别人听不见。”阿雩摇头道,“也就只有这笛声足够嘹亮——萦缭岩壑,响彻百里。”
小妹则看向我:“兄长,难得遇到知音,就在对面的山头,不如去找找看?若能与之结识,多一位友人也算不虚此行。”
我们本是来寻一位隐居的制琴师,可惜在山里转了三四天,始终一无所获。正欲离去,我看那风掀竹海蔚为壮观,便在崖上即兴吹了一曲,于是有了方才的笛声对答。
我自然是想结识那人的,恨不得立刻飞去对面。可回味了一番对方的笛声,却又有些迟疑:“那人的曲中带着几分疏离之意。”
阿雩惊讶:“这你都能听出来?我竟是全然不觉。”
小妹同样摇头:“我也未曾察觉,或许是你思虑过多?无论如何先下山吧,说不定就能在途中遇到了呢?”
当年的我性子还有几分急躁。嘴上说着担忧对方“疏离”,脚下却比同行的两人都快。小妹大喊“当心”的时候,我已经摔进路旁的溪谷扭伤了脚踝。
那日无法行走,只得让阿雩背我下山就医。更糟糕的是,郎中说这脚伤需静养五日,不得跑动更不得爬山,我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脚一好,我连忙上山去吹笛,可惜却再也不会有人相和了。
这便是我与陆杉缘悭一面的初相识。许是造化之中自有定数:若说我与他有缘,为何始终不得相见;可若说无缘,我们又能奇迹般数次重逢。
再次听到笛声仅在三个月后。
我夜宿客舟,观万里清江奔流南下,浩浩汤汤直向潆川去。心中不知缘何空廖无依,独坐舟头,问天而无解,叩地而无应;夹岸青山沉寂不语,中天明月高悬不言——唯有长夜漫漫不可驱离。
于是惘然之音自笛中起。
小妹亦未眠,出舱以琴和我。曲调既成,如怨如痴。我欲再奏一遍记下曲谱,气息却有几分滞涩。
小妹按弦:“何处不妥?”
我沉吟片刻:“依律和节,丝丝入扣,无处不妥。但这并非今夜我心中之曲。”
“兄长在想什么?”
小妹以手支颐,歪头看我。
她眼神饱含关切,我却答不出话。因那心绪如江中微雨不可察,幽杳者无形、邃秘者无迹,何以镂尘吹影,又何以征于声色?
于是笑着轻拍她肩头:“无事,去睡吧。”
我亦在江风中闭目。迷离间似有笛声入梦,如真如幻,非实非虚。
明月西沉,山影相蔽;云聚雾弥,四野皆寂。澜隐涛息,潜鱼惧跃;寒鸦两声,苇叶自折。独立江畔,而商风乍起——忽如淹留,忽如远行,忽如送归,忽如去故而就新。
曲毕余韵回响。我睁开眼睛,江上景象如旧,却添了遥遥渔火一豆。
霎时心中迷惘之情消散一空。我再次将笛搁在唇边,和的是同在异乡、漂泊羁旅,然故知重逢、喜不自胜,果真是天定之缘,妙不可言。
渔火明灭远隔天边,金波浮跃不可触及。然我二人以笛声互答,如老友对坐、咫尺相谈。
数曲相继,不知疲倦。
直至大梦终寤,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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