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擅吹笛、又有这般闲情的不知凡几,你怎么就能确定,江上与山间的是同一个人?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后来小妹这样问我。
我便反问她:“倘若换成是琴,你能听声识人吗?”
她思忖几息才答:“若是熟悉的人应当可以。譬如雩,他的尾音总会轻捻一下,我就很容易辨出。可若只听过一次,你又怎能知晓那人演奏的习惯?莫非是吹笛的气息有更微妙的讲究?这我就不懂了。”
“并非是靠吹奏的习惯辨认。”我边贴笛膜边答,“此人吹笛技巧精湛无可挑剔,也没有什么特殊习惯。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听到他的曲子,总让我觉得——”
仔细揣摩片刻,才想出几个词勉强能表达我的感受:“生在世间,进则不愿、退亦不甘,不上不下,两厢疏离。是个——很矛盾的人。”
小妹疑惑地摇头表示不明白,可我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
她便换了一个问题:“你们用笛声聊了些什么呢?”
“不过聊风景罢了。”
“果真?”
“不然呢?”我笑道,“我从不与人交浅言深。”
小妹不信:“聊风景能聊一整夜?”
“何必这样较真呢?”我摸摸她的头,“乐之一道,要的就是尽兴。我们两人都觉得痛快,便共同奏上一场,仅此而已。”
“只可惜,那人溯江而上,应当是往宣陵去了……阿雩又在京中等着我们,不然定要追上去结识一番……”
我与小妹顺江而下,五日即达西川。一年一度的“赤桥集”半月后就要拉开序幕,届时来自各地的乐师登台献奏,以曲切磋、以曲会友、以曲扬名,是大师们布告新曲的好时机,也是青年乐师崭露头角的好道台。
这是乐界最隆重的盛会,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况且,阿雩打算演奏他精心编排了多年的曲目,准备在大会上一鸣惊人,可排不久前出了些差错,写信找我求助。
自风津下了公渡大船,过趸换上轻舟。
水乡风光依旧,大街小巷却是格外拥挤。往日小半个时辰的舟程竟走了近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才穿过蜿蜒水巷,寻至阿雩的乐坊。我问道:“虽说往年这个时候,京中早已人满为患,但今年是不是过于热闹了?”
阿雩摇头叹息:“萧兄,你可知晓‘东都’?”
我点头:“先帝在时就命人营建新城,说是有迁都的打算。后来不是搁置了么?这与今日拥堵有什么关系?”
“——十日前,太常令命人在东都设下乐台,建钟鼓,列管弦。说是要将今年的‘赤桥集’移去东都举办。”
“什么?”我觉得十分荒谬,“东都几乎是座空城,去那里做什么?何况,连‘赤桥’都没有,还叫什么‘赤桥集’?”
“说是,东都有新营建的‘杨花坛’,地域宏敞,可容钟鼓齐鸣。”
“天下乐师在西川赤桥相约了几百年,桥下的鱼都听得懂曲子——缺的难道是一个杨花坛么?”我讽道,“还有,要钟鼓齐鸣做什么?赤桥集本是民间乐师自发聚会,你方奏罢我登场,历来只用最轻便的管弦,你何时见过有人撞钟伐鼓?这不是为难自己么?”
阿雩面露愁苦:“这可是官府下的令,萧兄你要去么?”
“我当然不去。东都哪里能与西川这千年古城相提并论?既无人居,又无市肆,想流放我们吗?”我有些气愤,“他们想在东都办就办吧,谁爱去那‘杨花集’便去。那不成还能把我们都抓了扔进东都?”
我冷笑:“皇帝想迁都,他倒是自己先去啊。他先搬去蔚然宫里住着,大臣和百姓不就跟过去了么?欺负我们这些乐师有什么用?”
“慎言!”阿雩连忙拍我,“你一向自在惯了,可这是天子脚下,言行上多少还是注意些。”
他又叹道:“是啊。赤桥毕竟意义非凡,是万千乐师心中的圣地——正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来西川的不减反增。有些隐世多年不愿露面的也闻讯来了,就是为了向朝廷表明态度。”
聊至此处,我也隐隐有些忧虑,毕竟民与官斗向来没有好下场。
我与阿雩各自摇头,不约而同转换了话题。
等待赤桥之会的十余日极不安稳。
先是久居宣陵的知名琴师一梅居士过西川而不入,径直去了杨花坛,让所有人大为震惊。这位先生三十年前便已扬名天下,在琴的造诣上可谓当今首屈一指。
消息一出,挤在西川的众乐师炸开了锅,破口大骂者有之,犹疑不定者有之,跟风而去者有之。随后几日又听闻数位有名的大师陆续去了东都,加上一起离开的后辈和追随者,西川城里的乐师竟少了近三成。
起先我觉得难以置信。一梅居士那样仙风道骨的名家,居然会率先妥协。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说服他,抑或是以重利相诱、强权相逼?
这一招攻心阳谋,让本就是一盘散沙的乐师阵营瞬间原形毕露。那操棋的手轻描淡写地一拨,便是立竿见影急转直下。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可是又深知无能为力。
阿雩也开始犹豫,再次问我:“萧兄,要不我们也去东都看看?”
我答:“你若想去,我不会拦。”
屋里待着实在苦闷,便同小妹乘舟出门。过了芳草萋萋的濯缨溪,直奔西南薜荔洲。驶入最热闹的“坤乙大街”时,鼎沸人声扑面而来。极为宽阔的水道可容二十余条轻舟并行,两岸粉墙黛瓦枕河而立,柳枝拂风鲜花照水;又有街廊连绵亭榭迢递,店招高悬酒旆飘扬。
这是西川城的平日——就该如此繁华。可这并非盛会前夕应有的景象。前方水道乍然变宽两倍余,我知晓赤桥已在眼前。
水道左侧两座阁楼一高一低,俱是流光溢彩,檐栱飞扬——正是“汇八郡之珍奇”的宝璐双阁。两阁中间连着一座赤红廊桥,如同情人牵手对望,桥下宽阔的白石楼基阶梯入水,挤满了舟筏和行人,穿梭于桥洞之间。
我望着古朴恢弘却毫无装饰的赤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放在往年——早就该彩绸翻飞、花灯满塘。
我和小妹寻了处茶馆解渴,见许多文人聚坐相谈,话天下大事。
“诸位如何看今年的赤桥之集?”
“不好说。”
“连一梅居士、沧浪仙子这样的名家都去了东都,还有什么悬念呢?”
“那又如何,我可是听闻松阳子、增冰先生还有凯风大师发了话,就在西川,哪里也不去。”
“依我看,仍是五五之数。”
“在哪里还重要么?人心早就散了,一个会场分作两个,每一个都不尽人意。”
“其实啊,从陛下动了心思要迁都的那一天起,赤桥集就注定不复当年了……”
“……”
我听得心塞,想早些离去,忽有一青年书生发问:“诸位可读了陆杉的新作《江上闻笛赋》?”
听到“江上闻笛”,我不由搁下了茶盏。
他们在谈论一个名叫陆杉的青年文士,说他年仅十七,已是惊才绝艳、文章独步天下。近日此人新作了一篇赋,描述自己夜宿江舟,与人笛声互答的故事,那叫一个采藻艳逸、辞风华茂。现下已传遍八郡,文人墨客们都在争相传诵。
文章里的时间、地点都与前不久的经历严丝合缝,我与小妹听了半晌,不由面面相觑。
“兄长,难道——”小妹压低了声音,“一定就是他吧?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哦,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般,又激动道,“你看,不止你一个人念念不忘,他也在寻你呢。写了这么厉害的文赋,又传得天下皆知,不就是想让你看到么?真是好大的手笔!”
我白她一眼:“你想的也太多了吧。”
学子们逐句拆解文章,我也将赤桥会的苦闷暂抛一边,静下心来聆听。文辞的确十分出色,所摹笛曲令人身临其境,我霎时回到了那夜江舟中。陆杉对笛曲的感知与我心中所想几乎相同,诉的确实是江上景致与旅者幽思——这又是一重印证。接下来的一段转而称颂起吹笛人,说我的技艺“七窍生风,万籁噤声”。一大段溢美之词后,又叹 “云为心兮月为性,竹作骨兮雪作魂。其隐者耶?神仙耶?”
我忍不住面容抽搐,这写的是谁?总之绝不可能是我。
而听到结尾收束句“爰缀短章,以酬知音”时,却再难平复心绪。
小妹掩唇低笑,给我斟满一盏新茶:“你看,我说对了吧。这文就是写给你的。”
我不知自己那一刻是何心情。
世间从未有人这样待我。
我坐在桌前无法言语。听堂中众人探讨完文章的遣词用句,又猜起了这神仙一样的吹笛人究竟是谁。
“我看过陆杉所有文章,还以为他最擅长的是讽人和骂人。没想到夸人也这般厉害。”
“是啊是啊,从未见过他这般不吝赞美什么人。”
“当今有名的吹笛大家都有哪些?是谁上月廿五去过萃萱郡的丹霞沟?
“陆杉自己就很会吹笛,能让他这样眼高于顶的家伙心服口服,此人绝不简单啊。“
“是濯虚先生吗?记得他祖籍是萃萱。”
“你记错了,濯虚更善吹箫,极少吹笛。”
“难道是太常寺的乐官旸姬?
“怎么可能是她?陆杉写过诗讽刺她吹笛空有技巧毫无感情。这你都不记得么?”
“陆杉写的这人,不会是假想出来的吧?”
“倘若真有人比濯虚、旸姬还要高明,怎么会籍籍无名呢?”
听这些人排除了一位又一位功力精深的前辈,我实在羞愧难当,拉起小妹逃也似的离开此地。
小妹笑了一路,还不忘调侃:“兄长被人夸了不开心吗?你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这个叫陆杉的可真有趣。吹笛吹得好,文章写得更是精彩。”
“太浮夸了。”
“浮夸么?”小妹看着我笑,“我倒觉得他写的十分精准。”
“他这么好,你去嫁给他算了。”我恼怒道,“他十七,你十八,他吹笛,你弹琴,可不正是天生一对?”
小妹被我说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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