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从伊洺和他的仆从们口中知道,姓陆的大名唤作陆杉,还是个“闻名天下的大文豪“、”风流潇洒的真名士”。若是能请他写上一篇文赋,伊家定能流芳千古。
故而伊洺拼了命也想把他弄到家里去。就算不肯动笔作文,只要这位陆先生在伊家坐上一坐,宣扬出去,伊氏在世家中的名声便能美上百倍。
啧。那我家还真是“蓬荜生辉而不自知”呢。
陆杉不肯走,伊洺也不肯就此罢休。
伊家的仆从拿出一片金叶,要我为他们公子准备食宿。
我喜不自胜,满口答应。看啊——这才是大家风范。
但伊公子又令我和我爹不得外出,一应采买全都由伊家仆从完成,我只负责烧菜。我虽然不解其意,但看在金叶的份上,自然照做。
伊家人果然出手阔绰,采买的食材除了鱼肉,还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稀罕东西。好比那鲜嫩山中野蕈、带着露水的青笋,还有从运河载来的、各式各样的南地瓜果:艳红欲滴的荔枝、酸甜饱满的柑橘、芳香扑鼻的“鸡蛋果”,脆爽可口的“玉莲藕”……
那姓陆的却不识好歹——这些名贵吃食摆到他面前,看也不看便推到一边。
可惜餐桌上全是伊公子买来的菜肴,他竟无从挑拣,一怒之下摔了筷子。
他不肯吃,也不让他儿子碰。两顿过去,三岁小童饿得嗷嗷大哭,陆杉万分无奈,只得问我爹要了家里自晒的杂鱼干。那东西又腥又咸还多刺,难以下咽,父子俩就着热水干啃,好不可怜。
他们不吃,这些好果好菜便进了我的肚子。我十分满意,若是能一直这样,我也不介意姓陆的多留些日子。
但伊洺屡屡碰壁,毫无进展,日益焦虑。
我倒泔水时听到他与一名仆从对话。
“公子,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您两日不曾归家,那边怕是要起疑……”
“可他……简直油盐不进!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您应当做个决断了!再拖下去,若是叫旁人发现,您这份首功可就难保了!“
“我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伊洺十分烦躁,“好不容易有个在家主面前表现的机会……我自然要尽力争取……”
“不如这样……先礼后兵……”
……
他们声音低下去,听不清了。我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心中惊惶万分。
当初想把姓陆的撵走,不只是因为他蹭吃蹭喝,还因为他来历不明,而且一张嘴能言善辩,怕蛊惑这我爹惹出事端。
这几天过得太安逸,竟忘了我与之打交道的这些世家子弟,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们斗起法来,可不会管我们这些无辜受牵累的小民。
恍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做出了决定。
伊洺早上去见他的陆先生,又被赶出门外。现下坐在我家菜园里,满面愁苦。
我凑过去递了一瓢水,见他的仆从没有阻拦,便直截道:“我不在乎姓陆的是什么身份,也不关心你为何非要急着把他弄到伊家去。但我有办法让姓陆的立刻离开这里。”
伊洺猛地抬头:“你有何妙计?”
我道:“你要先保证,我和我爹能安安稳稳继续在这里过日子,也不能在村里妄动刀兵。还有,我只负责把他赶走,至于之后,是把他请回去还是抓回去——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他点头:“这是自然,我本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此事若成,定有重谢。”
“我不要什么重谢,只要家人平安。”我叹了一声,“至于怎么做,恕我不能明说。还请伊公子备好车马,我只需一盏茶的时间,就能让他离开。”
“这……”伊洺思索良久,终于同意了,接着吩咐仆从们去准备。
我走到门口时,听见姓陆的正与我爹交谈。
“……贤弟这是何苦……你身上有伤未愈,光吃鱼干可不行啊……还有孩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吃饱怎么能行?”
“伊家这等做派,实在叫人厌恶至极。”
我爹沉默片刻:“贤弟与伊家,难道有仇?”
姓陆的冷笑一声。
“……尹兄以为,淘沙河上的水匪从何而来?”
“为何几十年不曾有匪患,偏偏就在我乘船经过时出现?”
“为何城里城外大张旗鼓搜捕了许多天,最终一无所获?他们搜的是究竟是水匪,还是另有其人?”
“——他们将我害到这般地步,再假惺惺略施小惠,便以为我会感恩戴德?”
我爹叹息道:“造孽啊。可伊家也是一方大族……何必用上这些不光彩的手段?倘若诚心相邀——”
“——那我更不会去了。”
“这又是为何?”
“梁州伊家,本就是靠钻营投机发家的三流氏族。与之同席,人所不齿。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伊家半粒粮米。”
“……”
我想我爹此刻的脸色已经发绿了。
于是推门而入,对我爹道:“伊公子有话吩咐你。”
他起身离开。阿荃在我房中睡觉,现下这屋里就剩了我和陆杉两人。
“尹姑娘可是有事?”
“你说,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伊家半粒米?”
“正是。”
“为何?仅仅是因为你看不惯他们?”
陆杉正色道:“水运往来,私采金矿,俱是暴利。伊家的东西,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姑娘涉世未深,不懂这些……以后便会知晓。”
“你不肯吃伊家的米,却愿意吃我家的米。我不懂伊家沾了多少人血,只知道我每日辛苦劳作、流血流汗,都养了你的狼心狗肺。”我冷笑一声:“你在这里白吃白喝,白养伤治病,不曾提过要给我们半点回报。这也就罢了,你明知我爹身体不好,还撺掇他饮酒;明知我们家徒四壁,就图个安稳度日,还天天跟我爹讲什么‘大运在后’,叫他又起野望。”
“这……是我疏忽了——”
“闭嘴,我不想听你放屁。”
我打断他:“姓陆的,我不管你是什么名士,还是什么大官,但你的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厌恶。”我顿了顿,“今日是来告诉你,我和我爹不姓尹,我们本是伊家旁支。我,梁州伊氏,伊洛川。若论辈分,我跟伊家家主同辈。外面那个伊洺,应当叫我一声姑奶奶。”
“吃了这多么伊家的粮米,你还有什么脸面赖在这里?”
“你说过不想见到姓伊的人,所以——请立刻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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