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寂林,这声惨嚎乍然暴起,绵长不绝,又倏地休止。
楚昭宁在马车内被惨嚎声惊醒,猛地撑起身子。察觉马车未动,挑帘四顾心茫然。
马车似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看不到头,望不到尾。唯见一堆微弱火光,照亮林间咫尺之距。
她目光落向几乎熄灭的火堆,借着微弱的炭火光芒,见那獠贼倒在火堆边,一动未动。
抹了一把额头吓出的冷汗,她拖着崴伤的脚下车,一瘸一拐走近火堆察看獠贼。
獠贼伏倒在火堆边。火光闪烁,照亮他血淋淋、肌肉虬结、毛绒绒的腿,和坚实挺翘的臀……
她惊恐闭眼,暗骂:“下流胚子!”
缓了缓神,她闭着眼试探着唤了两声:“壮士,壮士,你可是睡着了?”
獠贼纹丝未动,亦不应声,想是晕了。
她避看獠贼不雅之处,一手遮眼,一手探向其人额头——烫似火炉。移目再看,见贼手瘫软在身边的两只手,满是淋漓血污。
其中一只手的指间,捏着枚暗红生锈的箭头,染血的刀子落在手边。拿来裹系伤口的、她的粉红小衣,也被弃在一旁。
定定看着他指间生了血锈的箭头,楚昭宁倒抽一口凉气——好生猛的獠贼,竟自己将箭头生生剜出?
惊骇着目光移向他的伤腿,见他受伤的右腿根上露着个血肉模糊的洞,伤口犹自汩汩往外涌血,整条右腿浸泡在血泊之中。
她脑中念头一闪,毫无怜惜地起身要跑却又返回,将獠贼身边的包袱三两下系好,挎在肩头拔腿就跑。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楚昭宁不顾伤脚疼痛,在黑黢黢的山林中狂奔,气喘吁吁地自我安慰。
天上玉钩清冷,边缀三两粒星,微弱的月光、星光穿透林叶落下,分毫不减茂林中的黑暗。
惊听,数群林鸟掠飞,越过她头顶,“啾啾”厉鸣。
忽察,数只异兽在她双足间窜行,“叽叽喳喳”骂,“咕噜咕哩”吼。
楚昭宁不闻不听,穿林越石,一个眼花被一巨石绊倒,忍痛欲起之际,恰逢山风过林——
“呜……呜……呜……”
狂风横冲直撞,吼若地府洞开,百鬼泣天。
“哗啦,砰嘭、嘎吱……”
林木摇晃碰撞,魅影鬼踪,若万千阴兵出行。
楚昭宁吓懵了脑子,哆哆嗦嗦才爬起身,又闻身周腾起狼嚎,“嗷呜……”
一声狼嚎起,数声狼嚎应,渐连成片,若山呼海啸,高亢激昂地盖过了穿山越林的风声。
楚昭宁急促的喘息声里带了哭意,抱着包袱频频转身,紧张四望,遥见林间隐有绿光在暗处闪烁——拔腿返身狂奔。
挥汗如雨奔回火堆处,她一弃包袱,拼命往火堆添柴,呛咳连声地吹火,火堆渐旺。
火势大了,野兽就怕了,就不敢靠近。
她又扑到獠贼身边,一把扯下腰间玉蟾,抖着手将那粒珍贵的安宫牛黄丸倒出,拼命往獠贼口中塞。
这獠贼会拳脚,还会兵刃暗器,能杀得了人,自然也杀得了狼,还不能死。
无奈獠贼牙关紧咬。
她又掰又扯他的嘴,双手拼命捏他的腮,将上下颔捏出一道缝,立时将丸子往他嘴里硬塞。
偏生,这药丸有鸽子蛋大小,塞不进他微启的牙缝。
狼嚎声渐厉渐近,她再也顾不得了,将药丸塞入自己口中疯狂大嚼,随之覆唇上去,将碎在口中的异香度入他口中。
度之一尽,听他喉间吞咽有声,她又快速打开包袱,找到装着冰魄降真香丸的小瓷瓶,取塞倒了满手香丸,尽塞入口中嚼碎又吐入掌心。
一低头,那白晃晃的腚又冲击她的眼眸,却也顾得男女大防,将嚼碎的香药按入流血不止的伤口。
掌心之下,他的血烫得令人心惊。
楚昭宁吓得一面哭,一面撕扯自己的素色布裙,想撕下布条将他的伤口勒紧,可手上无力,索性抓刀来割……
火苗照亮她惊慌失措的脸,亦照亮刀刃,反射出的寒光射向他紧阖的眼皮,映入他血肉翻飞的梦……
姓莫的老郎中,扶他喂下一碗异香扑鼻的药。
他饮罢陈情并致歉:“本王急着回京,赶路仓促,是以道上受了风寒,手下深夜惊扰老丈,报我名号恃强凌弱,望老丈勿怪。”
老郎中放碗笑眯眯拱手:“为汉中王治病,是老朽三世修来的福分,何谈惊扰。大王伐蕃五年,攻城掠地,活捉酋首,乃国之福星。老朽定穷毕生本事,使大王尽快康复。”
手下们围聚榻前,纵他三呼四斥,不敢离他歇息。
夜半之际,他高热渐退,老郎中辞去。才昏然入睡,又隐闻金戈之声、手下的呼吼声。
“张头儿,张头儿,他们口口声声说缉匪,却不认大王鱼袋帅印,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就是冲大王性命来的,定是受益州刺使罗贞祥驱使……”
“护驾、护驾,跟他们拼了!”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手下拼光了袖箭,砍折了横刀,最后拿肉身堵在他门口,直至一个个倒下。
他挣扎起身,拔刀欲同手下一起拼命,却被一个手下驾起拖至窗边,要凌空将他扔下。
有贼兵闯入,将一柄寒刃劈来,眼见就要砍到手下背后,他急喊:“张翼虎闪开!”
猛地将手下推开,他空手夺刃,顺势将贼兵压在身下。
血红着双眼,他死死掐住贼兵的颈子,咬牙切齿:“死,给本王死!”
楚昭宁正拿刀埋首割裙,未料獠贼自昏迷中暴起将她扑倒,拿刀的手也被他按住,立时又被他血淋淋的手掐住了脖子,霎时窒息。
被掐至半昏,她后悔得肝肠俱断,喉咙里断断续续哭骂:“狼心狗肺……算我瞎了眼……”
哭骂声入耳,他浓拧的刀眉缓缓舒开,血红的眼眸渐渐清明,借着“毕博”作声的火光,将被他掐得乌青的脸看清——宋梨花?
收回狠掐的手,目光又落向她握刀的手,冲她俯近脸低吼:“怎么,想杀我?”
楚昭宁大口喘息,流着泪怒骂:“早知被你如此对待,我那粒安宫牛黄丸就算是喂狗,也不喂你!”
他方觉口中满是药味,唇齿生香。
拿手一抹,手背自嘴角沾下一道淡黄药渍,冷眼问身下人:“喂我吃药,为何要手上拿刀?”
楚昭宁瞪视他,哽咽寒声:“自然是想杀了你,杀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贼王八!”
安宫丸药效开始起劲,他腹中的清凉之意陡生,凉意顺着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流动,颇感松快。
他近近盯着她的泪脸看,眼神复杂:“将救命药藏了这么久?宋梨花,你好狠的心肠!”
楚昭宁咆哮般冲他吼:“你抢我马车,杀我马夫,劫我人、花我钱,害我被通缉,我凭什么要可怜你?我就盼着你死。将我拉到这荒山野岭,逃不能逃,走不能走……”
她恨恨瞪着他,忍了须臾,“哇”一声嚎啕大哭。
他责难的眼神变得难堪,松开她握刀的手,拿手背粗笨地给她抹泪,口气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住了,我可有伤着你?”
楚昭宁打开他的手,在他胸口一推:“滚开,重得像只肥豚,难不成想压死我?”
他这才察觉一直压在她身上,尴尬翻身下来,欲扶她起身,却被她打开了手。
“我还没嫁人,”楚昭宁坐起身,抱膝埋头痛哭,“却看了你的裸身,怎对得起将来的郎子?”
他方觉股凉腿寒,手忙脚乱揭过袍子将光腚遮住,忍痛提起裤头系着裤带,连斥带问:“大胆!你、你……都见了什么?”
大胆?楚昭宁冲他啐了一口:“若非为了救你,我稀罕啃你又脏又臭的嘴?稀罕看你白生生的光腚,稀罕看你长满毛……”
她呆怔须臾,一下捂住嘴。
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红晕将他耳朵淹没,又袭满双颊。
他粗粝的手指悄摸摸抚过嘴唇,眼风直向她纤薄的肩背飘,“那药……是你用嘴喂、喂的?”
楚昭宁没理他,叹了一口憋闷的长气。
虽非名门贵女,好歹她也读过四书五经;非享荣华富贵,好歹也算久居兰室,日嗅雅芳之人……
可今日今时流落荒山野岭,她对着个杀人越货的莽夫匪类,人生头一遭与男子唇齿相接,人生头一遭看了男子的腚,还若花子般蓬头垢面,似泼妇般打骂哭闹……哪还余半分体面!
心头堵得难受,她爬起身瘸着脚走到溪边,掬水在脸,含水入口。
这獠贼那张嘴,真是臭不可闻。
火堆旁,他伤腿痛得动辄钻心,伤口却生出清凉之意徐徐弥散,令他感受颇好。
他倚一株树坐着,眼中思绪翻涌,一忽儿以手支额窘迫遮眼,一忽儿双手捂脸长吁短叹,一忽儿又偷偷望向楚昭宁,若弓弦般的唇张了又张,愣没吐出一个字。
等了良久,楚昭宁自溪边起身转回,他没话找话:“我这伤口痛得厉害,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楚昭宁不理他,返回火堆,收整包袱。
他咬了咬唇,瞥眼看她:“怕不是里面加了毒药,想毒死我吧?”
楚昭宁挎着包袱起身,一言不发朝马车走。
他突然捂肚痛哼:“好痛,我肚子好痛,怕是你喂我吃差药了。”
“一个杀人掠货的贼匪,爱死不死!”楚昭宁骂了一句,走近马车攀上,疲惫瘫倒在横凳上。
看着已落下前帘的马车,他搔了搔头,缓缓躺倒,眼风瞅着马车长声叫唤:“好痛,痛得肠子快要断了,救命啊,宋梨花……”
楚昭宁阖目养神,偏这獠贼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扰得她心烦。
外公说,安宫丸是救急救昏的,从未说还能毒死人!
车外,他的声音渐弱渐消,却有一声狼嚎又起,接替獠贼的叫声惊扰山林。
楚昭宁挑帘朝火堆眺看,见獠贼睡在火堆边的树下一动不动,哆嗦着嗓子冲他吼:“你耳朵聋了,没听见狼嚎?”
他没有应声,倒是数声狼嚎又起,她吓得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跑向獠贼。
近观,见獠贼又人事不醒,她将獠贼的头揽在怀里,急得又是掐他人中,又是拿巴掌扇脸:“醒醒,你醒醒啊,狼来了,起来杀狼啊!”
他被打得眼皮子直跳,嘴角直抽,在她怀里忍不住地嚎出了声:“别打了!我、我怕是不行了,要死了!”
见他醒了,楚昭宁停手,捧着他的脸哀求:“你别死啊,兴许是药效太强,求你再挺一挺!”
他血淋淋的手抚上她惊慌的脸,虚弱的眼神分外真诚,“纵小娘子将我毒死,我亦不怨,是我对不住你……若我死了,就将我这残躯喂狼,它们吃饱便不会吃你。”
见他双目迷离又口吐遗言,楚昭宁拼力抱他身子跪坐,将他的头揽到肩上,焦急地抚着他的背大哭。
“我没给你下毒,你不会死。林子里狼多,你喂不饱。要死,好歹杀几只狼再死……好歹撑到天明再死!”
他颤巍巍抬手直指远处,虚弱喘息:“只怕,只怕撑不到天明……你看……阴曹鬼差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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