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装神弄鬼

好一会儿,他才绷着脸转回身,一瘸一拐走近她,弯腰朝她伸手。

她以为,他要拉她起身,半嫌半厌地朝他伸手,却听他冷声:“箭,刀。”

她自怀里掏出小箭,又将手中刀,负气双双上举,瞪着他看。

他淡定取了,还刀入鞘,还箭入机括,再次向她伸出双手:“手。”

她头也未抬地,再次高举双手,以为他定会拉自己起身,却腰间一紧,身子腾空。

她一个“惊呼”,一扬脸,见他竟将自己从地上,揽抱在怀。

他将脸俯近她,从牙缝里吐字:“敢跳楼,还敢从我眼皮子底下跑?我带过百万的兵,杀过千万的人,就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女人!”

楚昭宁怯生生看他,心头却暗骂:“一个东躲西藏的鼠辈,带百万的兵、杀千万的人?吹什么牛?”

朝马车走去,他寒声恫吓:“若非你曾舍我两回糕吃,我早就没了耐心。事不过三,你过头了!”

楚昭宁小声哭泣,眼泪汪汪地向他示弱,噤若寒蝉。

心头却骂得愈甚:“抢我的车,劫我的人,花我的钱,连累我也被通缉,却说我过头了?恃强凌弱,臭不要脸!”

“我也被通缉了!”

“知道了。”

“你何不干脆自己跑了?”

“接你出城。”

“出城?”

他吃力将她托上车厢放稳,双掌撑在她身子两侧稍喘,转身坐上辕驾。

楚昭宁大急,冲他背影连声:“不行,现在不能出城。他们已查到客栈来,必定在城门设了关卡。”

他默了许久,道:“去看一眼。到了城门,你最好机灵些,情况不妙就自己逃。”

汉州不能再呆,他的腿也再拖不得。若不赶到下个城邑,尽快找郎中医治,他不敢想象后果!

楚昭宁坐稳身子,揉着生疼的脚踝,脸色既紧张又愤怒……这过得是什么鬼日子,她不是在逃就是在跑!

城里只怕现在到处都是官兵,纵她没崴着脚,又能跑多远、跑去何处?

她咬牙切齿低骂:“獠贼,都是你害我!”

马车驶近城门,城内除了急着出城的流民和百姓,还多了好几队官兵。

流民和百姓叫得叫,骂的骂,还夹杂着新来官兵和汉州守城卫的斗嘴声。

守城卫队正累得盔甲歪斜,手指新来的队正唾沫横飞:“你们益州府惯爱难为人。查这么多人的过所文契,得查到何时?老子们不是爹生娘养的,不吃不喝不睡?”

“在此守了三两日,就盼着快些放人出城,回家吃顿饱饭。眼下日头将落,城门将闭,你们却突然跑来要查过所?”

“流民手里皆无过所文书,难不成都不放行?”

“对,天子有令,蜀地诸郡,皆不得阻拦流民返乡。”

“通缉马匪也不说带张画像,依个查、挨个问,查到猴年马月去?”

大抵这些汉州官兵累得够呛,见队正一发怒,队正身边的兵卒也七嘴八舌质问。

益州来的队正陪着笑脸拱手:“金兄弟息怒。流民要放,劫持朝廷贡锦的乌蒙匪首也要抓。要不这样,放眼前这伙人出城,我等接替金兄弟你们守城,过所文书我们来查,这夜我们来守,可好?”

那金队正这才缓了怒色,冲面前叫骂声连天的流民和百姓一挥手,“看什么看,腿都断了?快些给老子出去,滚滚滚,都滚!”

他将马车停在队伍尾巴上,随着队伍移近城门。

益州来的官兵没放松警惕,手按腰刀,将百姓和流民拨来推去地看,翻来覆去地问。

一些青壮流民被益州官兵扰得心烦,跟益州官兵口中生了龌龊,随之竟然推推搡搡起来,频频惹出骚乱。

这些流民逃亡在外五年,饥寒交迫下苦头吃遍,心性变得暴躁凶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大不了拼上烂命一条。

益州府为蜀地首府,益州府派来的官兵也自视甚高,两起人都不好惹。

楚昭宁双手扒着车窗,从车帘幔子下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看得心惊肉跳,也看得欢欣雀跃。

因频起的骚乱,獠贼得以赶着马车,正明光大地,从扭打成团的益州府官兵面前驶过,又在汉州官兵的喝骂下,快速出门。

一气将马车赶出十里地,他才放缓了络子,又勒马将马车驭离官道,赶入一片茂林停下。

解了缰绳,他将黄膘车放了络,任它啃草缓神。一掀帘子,躬身拖着残腿进了车内,见楚昭宁已昏昏欲睡。

楚昭宁惊觉怀里的包袱被人拖走,霍地睁睛,见他在包袱内翻找东西。

楚昭宁不敢问话,借着帘子两挑的窗户透入的余晖,见他翻出了自己备的干净衣裳,看了看又扔了回去,随之他拎出她一片粉红小衣举在眼前端详。

楚昭宁耳根腾地就红了,伸手就抢:“你做什么?”

他扬手将小衣举高,嘶哑着声音命令:“一块手帕而已,你抢什么?背过身去。”

楚昭宁目光落在他高举的手上,涨红着脸,敢怒不敢言。

他恼了,冷脸数数:“一、二……”

楚昭宁屈辱地扭转脸,听到他悉悉索索宽衣解带。她背脊僵直,又紧张寒声:“你、你、你做甚?”

“伤口磨得难受,借你手帕一用。”

他撩起袍子,将已看不出颜色的素绢长袴和白绢短裈褪到膝弯,面色艰难地曲起伤腿,将楚昭宁这块怪异的手帕束住伤口,又将小衣四条粉色系带,紧紧在腿上打了结。

这形样的手帕,他从未见过,却正合他使用。

长时间坐着赶车,震动的辕驾甲板将伤口磨得流血又流脓,痛倒是一回事,黏糊劲儿却让人难受得紧。

许是带子猛地系紧,他低吟一声,撩过袍角将紧要处遮住,暂无力气将脏污的内外裤头提上,阖目靠着车壁稍做歇息。

这一日惊心动魄,早已耗光他的精神气。

楚昭宁见背后没了动静,又听他呼吸声颇为粗重,偷摸摸斜眼朝后一瞟,心头一个激灵,立时扭正了脸。

这獠贼,竟当着她的面——褪了裤头?

方才那一瞥,她窥见他伸着一根毛绒绒的壮硕大腿,还有一根半曲着的、红肿油亮的伤腿。

她想起包袱内的那些止血化瘀,消肿镇静的香药,手又悄悄摸上自己腰间。

腰间挂着一只内空的玉蟾,内藏一粒安宫牛黄丸,是她从香坊里偷来的唯一一粒保命药。

安宫牛黄丸除了能救濒死之形,还能救因伤口严重感染,引起的高热、惊厥、昏迷等,正合獠贼使用。

看獠贼情形已是强弩之末,再拖个一两日大抵就不行了,断救不得。

只要能从他手中逃走,她便能趁朝廷大赦流民的机会,混入流民里潜出蜀地,去均州送信。

车内沉寂如死,最后一缕余晖落入车窗,给车内添了些许生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缓缓启目,将内外两层裤头提上系好,拖着伤腿出去牵马,须臾回来驾车复行。

楚昭宁这才转身,手挑帘子问:“你打算连夜赶车?便你受得住,这可怜的黄膘马安能受得?若道上遇着小城小邑,就歇住一夜吧。”

他未理她,打了个鞭花,赶着马车未再驶回官道,而是转入狭窄的乡道。

楚昭宁愤愤然缩回头,倚着摇晃的车壁,想着这些日的艰难,噙着泪恍惚了眉眼,软垂了脑袋,稍后她倚倒在车内的横凳上,睡得人事不醒。

入子时,地势渐陡,已入德阳郡境。

黄膘马放缓了蹄子,进而停止不动,任他抽打也只自顾自大喘粗气。

他疲惫前后眺望,滑身下车,将马车牵离狭窄的山道,又艰难走了一会儿进了茂林,耳闻淙淙水鸣,遂将马车藏于深林之中的清溪畔。

将马解络,任黄膘马在林间饮水啃草,他趴在溪边狂饮了一气。透心凉的溪水入腹,使他体内高热降了少许。

缓了缓,他从溪边艰难起身,拖着残腿在林间摸索,摸黑寻来一抱柴火堆放在溪边,折返爬上马车。

车内有细微的呼吸声,想是楚昭宁睡死了。他将手伸向她怀间,将她紧抱在怀里的包袱轻轻拖走时,她仅嗫嚅了几下嘴巴。

自马车上滑下,他挎着包袱去溪边,从包袱内翻出楚昭宁备着的火镰,将半潮的柴火生燃。

他整条伤腿痛得、脓肿得厉害,身上热得难受,若再不取出肉中箭头,伤口会化脓到救治不能。

且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说找郎中救治,便连乞食求宿也不能,迟早死在进关的路上。

从腰间拔出刀子放到腿边,他将外长袴与内里的短裈自腰间褪下,解下绑在伤口处的楚昭宁的手帕,咬牙高高曲起伤腿,将刀刃伸向刚燃的火苗反复灼烤,直至刀刃红亮。

收回刀刃,等到刀刃凉下,他双手伸向右腿根后侧,一手紧紧掐住伤口,一手估摸着将刀尖对准伤口,一阖目狠命戳入,咬紧牙关用力生挑……

剥皮噬骨的疼痛摧心摧肝,他全身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涨,汗如雨下。

拿刀的手一鼓作气,一下接一下生生剜肉,直至刀尖剜到箭头深处。

大口大口急喘粗气,他阖目缓了一缓,紧咬牙关,刀尖狠狠将肉中箭头用力上挑。

“啊……”

伴随着绵长沉痛的嘶吼声,箭头自肉里被刃尖硬生生挑出,带着涌出的鲜血落入腿下的浅草内。

腿上剧痛不休,他滑入绵延无尽的黑雾里,身子虚软得再难支撑,手捏箭头伏倒在火堆旁,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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