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石牛镇医馆,一住就是五日。
石牛镇隶属梓州郡,周边群山环绕,山中百姓出山看一回诊需翻山越岭。
是以医馆前头简朴,后院却备着好些简单客房,供给求诊的山民暂时落脚。
陈三郎给她挑了间阳光最好的屋子。只是屋子里简陋,就一张铺着稻草的床,一席薄衾。
陈三郎请她同医馆的学徒同食,楚昭宁哪好意思与陌生男子同桌?
陈三郎便端了给她送来,还给她送来调制的药泥,让她敷在崴伤的脚上。周二郎也时常给她送些茶饮。
她颇觉感喟,钟老先生德怀普昭,所教徒弟人品个顶个的好,个顶个的善良。
他们将张翼虎也照料得颇好,换药煎药,嘘寒问暖,殷勤备至。他从昏厥时的脸色乌青,到三日后,脸上已见了血色。
过意不去,她叫住周二郎,悄悄问剑南烧春多少钱一壶,药资和诊金又多少钱,再她与他住宿吃饮又多少钱?
周二郎道:“先生说,怨自家馆里未备麻药,让你家哥哥狠吃了一回苦头,烧春就当先生请了。药资诊金,先生说有钱便随便给几文,无钱便免。至于吃住,先生说,你二人流落在外五年不易,都是免的。”
楚昭宁当即就红了眼圈。
随后,她在看诊的百姓里问了问,原那剑南烧春竟值六百钱一壶,无怪乎周二郎说酒太精贵。
马车就停在后院,马有人饮喂,车内还载着五千多文。
只她不便取用,也怕露富引起医馆中人警觉,向官府走漏她与他的行踪,索性暂且不付医馆花销。
成了闲人,她便去医馆前头帮忙。
听她说自己外公是道医,她也知医懂药,钟郎中既惊又讶,立即使唤陈三郎给她打下手,看她的眼神颇为和悦,有问必答。
还趁她不注意,频频给陈三郎使眼色。
陈三郎八岁就跟了先生学医,对先生的心思心领神会。
馆中常有女患,医徒又尽皆男子,查伤验病多有不便,若能有个女辅手要方便得多。
他殷勤地陪她说话,陪她坐在医案一旁,做选药、碾药等杂事。
楚昭宁从陈三郎中口得知,钟郎中早年是军中医师,二十多年前曾随当今天子出征乌蒙。
二十多年前,乌蒙与景国那一仗,打到一半歇止。
乌蒙与景国议了和,乌蒙王嫁女远迢迢进京和亲,两国随即交好——这些她倒是晓得的。
她仰头好奇问老先生:“先生,乌蒙情形如何?先生可有见过嫁去长安的乌蒙公主?”
听陈三给小娘子吹嘘当年得意事,钟郎中颇为欣悦,又听楚昭宁问话,便打开了话匣子。
“乌蒙花开四季,雪山草地尽有,更有万年深山,千年河泊,伸手便可触天……啧,那叫一个美!”
“那公主两柄淬毒的弯刀,舞若日月之轮,骑着一匹乌蹄雪骓,将圣上撵得只顾逃命……”
想起当年情形,钟郎中伏案笑了一气才又道:“圣上正面打不过公主,也却设计逮了公主两回。圣上生就天人之貌,将那公主迷得三昏五道,后来劝乌蒙王与圣上议和,嫁去了长安……圣上封其为德妃。”
楚昭宁震惊讶叹:“好个英飒的女子!”
钟郎中看诊书方不断,头也未抬地随赞:“龙生龙,凤生凤,德妃育一子,便是咱们的汉中王。汉中王年十五去汉中就潘,五年间,将汉中山头林立的各路山匪打得心服口服,统统收归麾下。又杀了一批汉中的贪官污吏,使汉中政清人和。眼下打进西蕃王城不说,还将那蛮王捉了,厉害着呢!”
楚昭宁愈讶。
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她成日在香坊制香调香,哪知什么汉中王,晋王的。
若非此回择选使入蜀选妃,她又听楚昭玉提了几嘴,方知那个受天子宠幸的晋王。
听说汉中王,却是那日去县主府上,她听县主哭骂了一通。
县主骂汉中王是粗鄙莽夫,宁死不嫁……听老郎中所言,却是个有能耐的?
“当年乌蒙王送女儿远嫁,路过石牛镇,老夫还去看了热闹。送亲队伍里,乌蒙公主不坐车驾不坐辇,大着肚子衔首骑着乌蹄雪骓,神采那叫一个飞扬。肚里揣着的,就是咱们汉中王。”
楚昭宁瞪圆了眼睛……未嫁先孕?
正听得入神,周二郎从内屋转出,到她身边笑眯眯叫她:“你兄长叫你呢!”
楚昭宁脑子里尽是德妃当年的英姿,眼里全是景仰,晕晕乎乎就去了内屋。
内屋,獠兵依旧伏着身子,身上盖着床薄衾。
见她进屋,侧身一手撑腮,看她的神色颇为不悦,“你在前堂与人高谈阔论,怎不见来看我几回?宋梨花,你好狠的心肠。”
“你又没死,我来哭什么丧?再说我与你非亲非故,也轮不到我来给你送终。”她蹲到他眼前笑嘻嘻道,又抽着鼻子嫌弃,“你这屋子里尽是血腥味儿,我可呆不住。”
“在陈三郎、周二郎身边就呆得住?”他阖上眼帘,“我们呆不了一旬半月,再养两日便当上路。”
“他二人会说话,心肠还好,跟他们一处我舒心。”楚昭宁巴不得尽快上路,却又怕他路上养伤不便,手指一戳他额头,“早日上路?休想我在路上给你换药。”
他捉住她纤细的食指,柔柔看她,小声:“谢了!”
看着他柔若春泉的大鹿眼,楚昭宁愣住。
从见到这獠兵,他嘴里就没个好话,被他用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抽走被握得温热的手指,她眨了眨眼,转言:“你在军中五年,应当见过汉中王。老先生说他好生厉害,他是何模样,品性如何?”
他以手撑腮,看着她目光烔烔,笑问:“听老先生吹嘘了一气,你这是……思慕上汉中王了?”
她恼啐一口,小声同他咬耳:“我又不是犯了春的猫,我是替我家贵主问的。贵主可是有着倾国倾城之貌,人还善良,若汉中王品性好,模样也好,贵主又拗不过琅琊王与皇后,与汉中王倒是绝配。”
他微微一敛眼睑,又不悦地移开目光,有心没肠道:“汉中王不喜欢女人!”
她拿手一推他额头,“你又不是汉中王,你怎知道?”
他转回目光,老神在在地觑着她,指敲床沿,徐徐缓声——
“你道我一个逃兵,为何官府穷追不舍?那是因为,我白日在汉中王帐前听差,夜里与汉中王同榻共枕,鄙人正是汉中王如假包换的男宠!”
楚昭宁脸上神色精彩变幻……
她站起身,低头冲他恼火小声:“就说为何官府对个逃兵穷追不舍,又不出你画像,原是替汉中王遮掩丑事,借捉匪之名抓你!”
“猜得没错!正因我弃下他跑了,他怀恨在心,所以派人拿我。”
“这信我定要送去均州,定不教恩人陷身火坑。”
她怒冲冲转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胸腹轻颤地笑:“莫走,你我皆为取悦男子的人,谁也莫嫌弃谁!”
她恼啐:“呸!下作,你才取悦……”
“宋家哥哥!”
一声温柔轻唤在门口响起,楚昭宁一转头,见陈三郎手端木梳与刮刀、木盆等物进来。
陈三郎此前在前堂与楚昭宁侍弄草药,见她进屋久未出去,便跟了进来。
楚昭宁甩脱獠兵的手,僵硬着嘴角向陈三甜甜一笑,“三郎,这么快就又要换药了?”
三郎?他散了笑意,晲向床尾眉清目秀的陈三郎。
陈三郎含羞带笑地飞了宋梨花几眼,将木梳、刮刀、盆子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又贴心地替他顺了顺皱着的薄衾。
这才冲她,又冲他笑道:“我见宋家哥哥好样貌,只是未及梳洗刮须,显得撩草了些。左右今日馆中不忙,便索性帮宋家哥哥梳个髻,清一清髭须,莫负了宋家哥哥这张好脸。”
见陈三郎看宋梨花的眼睛里闪着“淫”光,他脸色不甚愉悦,待要推辞,陈三郎已坐到床沿,伸手抽出他头上的木簪。
见陈三郎对獠兵娇滴滴直叫“哥哥”,举止温柔扭捏,还含羞带笑地看他,楚昭宁僵笑着道了谢,转身出屋。
她实难理解。
这獠兵五大三粗,五官硬朗,胡子拉碴,嘴贱舌毒……
他前被汉中王宠幸,眼下又被医馆清秀的陈三郎爱慕一一竟然是个抢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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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哥哥,家里就你们兄妹二人?”
陈三郎拿木梳沾了桂花油,轻轻给他梳着毛躁刚硬的乱发,笑容可掬。
“这桂花油是我娘给的,哥哥闻着可香?”
他伏身挺尸,任陈三郎持弄,避轻就重地夸:“三郎的桂花油,自然是香的,你这手也轻巧,谢了!”
陈三郎眉清目秀,举止温文,这几日给他换药由来小心,他不便冷脸相对。
未听到想听的话,陈三郎轻手轻脚给他挽着发髻,又道:“我阿娘就喜欢香啊粉啊的,惜怪我没能早日给她娶个媳妇回去,也好同媳妇一起买花挑粉。”
他闷闷回应:“那……你就加紧了。”
陈三郎挽好一个乌墨发髻,往髻上小心翼翼插入木簪,小心翼翼试探:“我家有十来亩桑地薄田,虽仅一处寒舍,屋子却能住好些人。家中就寡母一个,心性也善,常跟我哭关中百姓不易……宋家哥哥,要不你兄妹二人干脆去我家住下?”
他阖目无应,无声冷哼。
这陈三郎,这几日回回话题不离宋梨花,转着弯打听她的事,就没安好心。
“我八岁跟先生学医,是先生的嫡传弟子。先生也没个子嗣,将我当半个儿子,想在百年之后将医馆托付给我。我家中有桑田薄地,将来手头还能做医馆的行当,日子也算过得,只是不知何家女子愿意屈就我。”
“宋家哥哥?”
见他没反应,陈三郎放娇了声音一唤,红晕染上双颊,低头看着他乌墨的发髻。
“不知你那妹子,宋小娘子……可已婚配?”
“呼——”
他鼻中一声长鼾悠悠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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