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惊心动魄,早已耗光他的精神气。
楚昭宁见背后没了动静,又听他呼吸声颇为粗重,偷摸摸斜眼朝后一瞟,心头一个激灵,立时扭正了脸。
这獠贼,竟当着她的面——褪了裤头?
方才那一瞥,她窥见他伸着一根毛绒绒的壮硕大腿,还有一根半曲着的、红肿油亮的伤腿。
她想起包袱内的那些止血化瘀,消肿镇静的香药,手又悄悄摸上自己腰间。
腰间挂着一只内空的玉蟾,内藏一粒安宫牛黄丸,是她从香坊里偷来的唯一一粒保命药。
安宫牛黄丸除了能救濒死之形,还能救因伤口严重感染,引起的高热、惊厥、昏迷等,正合獠贼使用。
看獠贼情形已是强弩之末,再拖个一两日大抵就不行了,断救不得。
只要能从他手中逃走,她便能趁朝廷大赦流民的机会,混入流民里潜出蜀地,去均州送信。
车内沉寂如死,最后一缕余晖落入车窗,给车内添了些许生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缓缓启目,将内外两层裤头提上系好,拖着伤腿出去牵马,须臾回来驾车复行。
楚昭宁这才转身,手挑帘子问:“你打算连夜赶车?便你受得住,这可怜的黄膘马安能受得?若道上遇着小城小邑,就歇住一夜吧。”
他未理她,打了个鞭花,赶着马车未再驶回官道,而是转入狭窄的乡道。
楚昭宁愤愤然缩回头,倚着摇晃的车壁,想着这些日的艰难,噙着泪恍惚了眉眼,软垂了脑袋,稍后她倚倒在车内的横凳上,睡得人事不醒。
入子时,地势渐陡,已入德阳郡境。
黄膘马放缓了蹄子,进而停止不动,任他抽打也只自顾自大喘粗气。
他疲惫前后眺望,滑身下车,将马车牵离狭窄的山道,又艰难走了一会儿进了茂林,耳闻淙淙水鸣,遂将马车藏于深林之中的清溪畔。
将马解络,任黄膘马在林间饮水啃草,他趴在溪边狂饮了一气。透心凉的溪水入腹,使他体内高热降了少许。
缓了缓,他从溪边艰难起身,拖着残腿在林间摸索,摸黑寻来一抱柴火堆放在溪边,折返爬上马车。
车内有细微的呼吸声,想是楚昭宁睡死了。他将手伸向她怀间,将她紧抱在怀里的包袱轻轻拖走时,她仅嗫嚅了几下嘴巴。
俯身之际,纵楚昭宁身染污秽,他依旧嗅到她呼吸间的千香百味,只这香气不减他心烦,陡增挫败之感。
自马车上滑下,他挎着包袱去溪边,从包袱内翻出楚昭宁备着的火镰,将半潮的柴火生燃。
他整条伤腿痛得、脓肿得厉害,身上热得难受,若再不取出肉中箭头,伤口会化脓到救治不能。
且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说找郎中救治,便连乞食求宿也不能,迟早死在进关的路上。
从腰间拔出刀子放到腿边,他将外长袴与内里的短裈自腰间褪下,解下绑在伤口处的楚昭宁的手帕,咬牙高高曲起伤腿,将刀刃伸向刚燃的火苗反复灼烤,直至刀刃红亮。
收回刀刃,等到刀刃凉下,他双手伸向右腿根后侧,一手紧紧掐住伤口,一手估摸着将刀尖对准伤口,一阖目狠命戳入,咬紧牙关用力生挑……
剥皮噬骨的疼痛摧心摧肝,他全身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涨,汗如雨下。
拿刀的手一鼓作气,一下接一下生生剜肉,直至刀尖剜到箭头深处。
大口大口急喘粗气,他阖目缓了一缓,紧咬牙关,刀尖狠狠将肉中箭头用力上挑。
“啊……”
伴随着绵长沉痛的嘶吼声,箭头自肉里被刃尖硬生生挑出,带着涌出的鲜血落入腿下的浅草内。
扔下刀,他捡起生了血锈的箭头,颤抖着血手举到眼前欲看,却看得眼前浮出一片血红,袭目的红又骤然变成罩眼的黑雾。
腿上剧痛不休,他滑入绵延无尽的黑雾里,身子虚软得再难支撑,手捏箭头,猝然伏倒在火堆旁,人事不醒。
深山寂林,这声惨嚎乍然暴起,绵长不绝,又倏地休止。
楚昭宁在马车内一个哆嗦,被惨嚎声惊醒,猛地撑起身子。见马车未动,心惊肉跳地挑帘四顾,四顾之下心茫然。
马车似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看不到头,望不到尾。唯见一堆微弱火光,照亮林间咫尺之距。
她目光落向几乎熄灭的火堆,借着微弱的炭火光芒,见那獠贼倒在火堆边,一动未动。
抹了一把额头吓出的冷汗,她拖着崴伤的脚下车,一瘸一拐走近火堆察看獠贼。
獠贼伏倒在火堆边。火光闪烁,照亮他血淋淋、肌肉虬结、毛绒绒的腿,和坚实挺翘的臀……
她惊恐闭眼,暗骂:“下流胚子!”
缓了缓神,她闭着眼试探着唤了两声:“壮士,壮士,你可是睡着了?”
獠贼纹丝未动,亦不应声,想是晕了。
她避看獠贼不雅之处,一手遮眼,一手探向其人额头——烫似火炉。移目再看,见贼手瘫软在身边的两只手,满是淋漓血污。
其中一只手的指间,捏着枚暗红生锈的箭头,染血的刀子落在手边。拿来裹系伤口的、她的粉红小衣,也被弃在一旁。
定定看着他指间生了血锈的箭头,楚昭宁倒抽一口凉气——好生猛的獠贼,竟自己将箭头生生剜出?
惊骇着目光移向他的伤腿,见他受伤的右腿根上露着个血肉模糊的洞,伤口犹自汩汩往外涌血,整条右腿浸泡在血泊之中。
她脑中念头一闪,毫无怜惜地起身要跑却又返回,将獠贼身边的包袱三两下系好,挎在肩头拔腿就跑。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楚昭宁不顾伤脚疼痛,在黑黢黢的山林中狂奔,气喘吁吁地自我安慰。
天上玉钩清冷,边缀三两粒星,微弱的月光、星光穿透林叶落下,分毫不减茂林中的黑暗。
惊听,数群林鸟掠飞,越过她头顶,“啾啾”厉鸣。
忽察,数只异兽在她双足间窜行,“叽叽喳喳”骂,“咕噜咕哩”吼。
楚昭宁不闻不听,穿林越石,一个眼花被一巨石绊倒,忍痛欲起之际,恰逢山风过林——
“呜……呜……呜……”
狂风横冲直撞,吼若地府洞开,百鬼泣天。
“哗啦,砰嘭、嘎吱……”
林木摇晃碰撞,魅影鬼踪,若万千阴兵出行。
楚昭宁吓懵了脑子,哆哆嗦嗦才爬起身,又闻身周腾起狼嚎,“嗷呜……”
一声狼嚎起,数声狼嚎应,渐连成片,若山呼海啸,高亢激昂地盖过了穿山越林的风声。
楚昭宁急促的喘息声里带了哭意,抱着包袱频频转身,紧张四望,遥见林间隐有绿光在暗处闪烁。
“啊”地一声惊叫,她拔腿返身回跑。
挥汗如雨奔回火堆处,她一弃包袱,拼命往火堆添柴,呛咳连声地吹火,火堆渐旺。
火势大了,野兽就怕了,就不敢靠近。
她又扑到獠贼身边,一把扯下腰间的玉蟾,抖着手将那粒珍贵的安宫牛黄丸倒出,拼命往獠贼口中塞。
口中急急念叨:“先、先救急,护心稳神!”
这獠贼会拳脚,还会兵刃暗器,能杀得了人,自然也杀得了狼,还不能死。
无奈獠贼牙关紧咬。
她又掰又扯他的嘴,双手拼命捏他的腮,将上下颔捏出一道缝,立时将丸子往他嘴里硬塞。
偏生,这药丸有鸽子蛋大小,塞不进他微启的牙缝。
狼嚎声渐厉渐近,她再也顾不得了,将药丸塞入自己口中,疯狂大嚼,随之覆唇上去,将碎在口中的异香度入他口中。
度之一尽,听他喉间吞咽有声,她又急急念叨:“再、再上药止血!”
她一面忙脚乱地打开包袱,一面害怕地扭头四顾观察动静,在包袱内找到了冰魄降真香丸,她抓了一把在口中嚼碎,吐入掌心。
一低头,那白晃晃的腚又冲击她眼帘,却也顾上什么男女大防,将嚼碎的香药一把按上他流血不止的伤口。
伤口太大,血涌不止,掌心之下他的血滚烫灼魂。
楚昭宁骇得一面哭,一面再嚼香丸,直到所有降真香丸被她嚼碎,全皆填了他腿上的伤口。
她怕流个不停的血,将她费力嚼药的香药冲散,一手紧捂伤口,一手撕扯自己的素色布裙,撕下布条裹他伤口。
一条布幅系上伤口,太薄太窄血又浸出,她欲再撕无奈力竭,索性抓刀来割……
火苗照亮她惊慌失措的脸,亦照亮刀刃,反射出的寒光射向他紧阖的眼皮,映入他血肉翻飞的梦……
姓莫的老郎中,扶他喂下一碗异香扑鼻的药。
他饮罢陈情并致歉:“本王急着回京,赶路仓促,是以道上受了风寒。手下深夜惊扰老丈,报我名号恃强凌弱,望老丈勿怪。”
老郎中放碗笑眯眯拱手:“为汉中王治病,是老朽三世修来的福分,何谈惊扰。大王伐蕃五年,攻城掠地,活捉酋首,乃国之福星。老朽定穷毕生本事,使大王尽快康复。”
手下们围聚榻前,纵他三呼四斥,不敢离他歇息。
夜半之际,他高热渐退,老郎中辞去。才昏然入睡,又隐闻金戈之声、手下的呼吼声。
“张头儿,张头儿,他们口口声声说缉匪,却不认大王鱼袋帅印,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就是冲大王性命来的,定是受益州刺使罗贞祥驱使,这是狗胆包了天吧……”
“护驾、护驾,跟他们拼了!”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手下拼光了袖箭,砍折了横刀,最后拿肉身堵在他门口,直至一个个倒下。
他挣扎起身,拔刀欲同手下一起拼命,却被一个手下驾起拖至窗边,要凌空将他扔下。
有贼兵闯入,将一柄寒刃劈来,眼见就要砍到手下背后。
他急喊:“张翼虎闪开!”
猛地将手下推开,他空手夺刃,顺势将贼兵压在身下。
血红着双眼,他死死掐住贼兵的颈子,咬牙切齿:“死,给本王死!”
楚昭宁正拿刀埋首割裙,未料獠贼自昏迷中暴起将她扑倒,拿刀的手也被他按住,立时又被他血淋淋的手掐住了脖子,霎时窒息。
她被掐得眼珠暴凸,拿刀的手被压得死死,捅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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