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声在门口停住,一点火光隔着橱纱,隐约透入门来。
门开了,露出酆恩序沉如寒渊的一张脸。
钺立刻跪立起身,将剑稳稳放至身侧,抬手摘下帷帽。
今次杀黄六、斗笠人与之前在半山寺中杀假明辨不同,全是他自作主张,甚至来不及思量是否会为主人惹出祸来。钺自知犯了大错,最好的下场不过受遣回城,再待处置。他早有预料,也不敢不服,可见到酆恩序的那么一瞬间,钺忽然就明白了,纵使他能说服自己,可实际上,他丁点不想离开主人。
他这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恬不知耻地想留下。他想对主人解释,自己没有泄露身份,他把这二人都杀了,他很听话,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今夜曾有人出声,认出主人的钺先生是个奴隶、是个叛了主的影卫,他想继续跟在主人身边,为主人找到小公子,护送主人去嵰城山,为主人效力。
此时钺才又活过来一般,一阵肝胆俱裂,将被宣判丢弃的恐慌的死水涌上喉头,卡在食道气道中,叫他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受不住。
酆恩序走进屋内,看两具无头尸体一眼,望见对侧遭撞开一个大洞、猎猎漏风的窗户,抬脚往窗边走。
钺听他靠近,心如擂鼓,俯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地上。主人却没在他身边停下,而是越过他,朝后走了。
不、不、不……
主人的脚步靠近他,又离他远去,在他身后,愈来愈远,不曾停留。钺惊恐非常,脑子里全是主人要抛下他的念头,泪立刻流了下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在酆恩序脚步后四肢并用地跟随,连滚带爬追着主人的脚磕头流泪,狼狈无比,悔恨万分。是遭打碎了、揉烂了,瘫作一地凌乱碎骨,也要艰难地到主人脚下朝圣,求他息怒饶命的模样。
木材铺就的二层楼板上立时又多了几个血印。钺爬至酆恩序脚边,见主人停住,不曾说话,不曾发落,便抖着指尖去触主人的鞋跟,没得到拒绝或惩罚,手掌又抚上主人靴背,他悄悄抬头,见主人也正望着自己,脑子就又昏了,再也顾不上许多,立时膝行跪近,抱住主人小腿,手掌轻轻扶着、攀着,顶着张血泪相和的脸,要冲主人乞怜。
那眼中神色,惊惶疼痛得不能自已。
酆恩序只静静地垂眸看他。
先前钺与秦南箫在斗台的意外,连同黄六与斗笠人的身份、出处,早在秦南箫回来前,便已有人奉与他知道了。黄六倒是无碍,斗笠人却是玉墟两年前售出的一个武奴。
武奴得来不易,便是酆恩序也未免惋惜。
前事已止,为何钺突然又与这二人起了冲突,还闹出这番杀人的动静,因由还待探听。但无论如何,钺擅自出剑杀了人,就是大罪过。
酆恩序见钺满脸惶恐,明明距离十足亲昵僭越,却欲盖弥彰守着最后本分,不敢用力抱他,只轻拢住他的腿。仰起的那张脸上眼泪不止,一双眼睛映着灯盏中的跳跃烛光,惊惶得无以复加,紧盯着他,情绪复杂,竟叫他看不懂,仅浅浅读出个知错惧怕。额头破口处流下道血来,与眼角眼泪和了,成个淡红颜色,浅浅沾在颊边。钺的纠缠心志,袒露在每一寸体肤之上,蕴在泪痕里,将那张清秀寡淡无甚长处的面容,衬了个惊心动魄的美丽。
酆恩序只看了一眼,便草草别过头,将腿从他怀中挪出,冷笑道:“无令擅杀,你倒是出息。”
怀中温热离开,钺身体一僵,本能倾身还待再抱,却被酆恩序抬脚踩住大腿,将他下压至跪坐,是已厌了他,连碰也不想让他触碰的动作。
“你若如此行事,我容你不下。”酆恩序冷言道,“倒不如将你留在此处,借玉墟之市,卖与他人罢休。”
钺立时怕得发起抖来,泪水模糊视野,甚至看不清咫尺处主人衣衫上的暗纹。他已彻底被吓破胆,仰头努力做着口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主人,他出手杀人,是因为斗笠人识出了他的私奴之身;斗笠人之所以能识出他是私奴,是因为他受了偷袭,一时不察让对方看见了指尖刑伤……他翻来覆去地在说这两句话,不期望隐瞒自己的过错,只是酆恩序的判罚太重,他担不起。
他的人、他的剑,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从来只为酆恩序的命令出鞘而已,若要他侍奉别人……就算是主人的命令,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让他想自绝此地。
钺拼尽全力笨拙地想解释,可酆恩序绞断了他的舌头,令他只能唇语;他仰望着主人,主人却未曾低头,甚至不愿意向他投来哪怕一丝目光,他越说越无力,越说越绝望,他不怕主人罚他,可他怕主人连他为何这样做的缘由也不愿听。
如果酆恩序不看他,他就连辩驳的最后机会,都全数失去了。
垂在身侧的手捏紧,钺的泪已流尽,脸上留下沾着血迹的泪痕,更显得他心如死灰,满面憔悴。主人不愿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真的会被留在这里吗?像斗笠人、像那个武奴一样,被卖给别人?
主人、主人……
他跪坐着,伸指牵住酆恩序的衣角,满面痛苦,嘴巴开阖。他彻底没了主意,只能无声地叫主人,一声又一声,近乎于一种祷告或无助时的本能,祈求他的神能为他投下哪怕片刻的目光。
可依然仅有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死尸的血腥气一同在这处蔓延,他等得绝望,终于不堪重负,顶住酆恩序的靴往前跪了一步,伸手攀住他的腰带。他苦闷到了极致,一声悲泣难以自禁地从喉中冲出,带着几乎泣血的痛苦,让他的下一声呼唤,不经意地叫出了喑哑绝望的断续声音。
多难听啊。钺霎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姿态究竟是有多么的狼狈不堪,上一回,刚被主人罚得濒死的他遇见影六,也是如同现在这样,了无生趣时,只发出两声不成调的哑叫。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利刃,只是把主人或许因着顺手,仍收在身边的劣刀。
钺颓丧地失去力道,任由手垂落,再不敢碰酆恩序,无力地跪坐着,好似被抽干了精魂,就此也安安稳稳等待自己将被抛弃的命运。
可钺始料不及的是,酆恩序听见声响,反而再次转头望了过来。
如同久旱突逢的甘霖,钺还来不及喜悦,刚打起精神,想再一次向主人解释缘由,却只见眼前一花,他何等敏锐,瞬息之间将本能防御生生止住,任由酆恩序扫上他的小腹,将他踢得倒飞出去,后背撞上墙壁。
钺摔落在地,腹部一阵剧痛,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肠子也破了一般。他许多年未曾受过这样的伤,一时竟不大熟悉,听见主人靠近,仍蜷在地上抱腹抽搐,没能起身,便觉头皮一痛,上身遭提起,对上主人的眼睛。
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凶兽,嗅到了第一道鲜血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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