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华与大教习在嵰州府中落脚,到山脚同酆恩序告别后,便自去了。
钺跪坐酆恩序身边,见主人神色阴晴不定,乖巧地收敛声息,为他添上一盏茶。
影四推门进来,说:“红拂的消息六日前才到过,下一封应该在两日后。他们只有两人,星夜兼程,比书信快,倒是也有可能。”
酆恩序无甚反应,只问:“红拂的归期定了么?”
“还未。”影四低头,也觉出一丝不妥。
“去信过问。”酆恩序指腹捻着玉佩的镂空,说,“若姑祖身体抱恙,红拂留待宫中侍疾,定会说明。”
影四领命退出。酆恩序默然坐着,手指将玉佩捂得温热,抵住指腹的坚硬玉质,突然让他回忆起酆青羽尸身的触感。
潮湿绵软,已然不像世间留存之物,生气尽散,只余败亡。他记忆中的酆青羽,分明不是如此,他不愿意承认那具躺在棺材中覆土下葬的腐朽尸体是他的长姊,可那又确然就是酆青羽。
生死如斯,亡者既亡。
他向钺招手:“上前来。”
钺膝行上前,跪到他脚下承足之上。
酆恩序抬手,指尖触到钺的脖颈,而后一点点收紧握住。温热皮肤下血流汩汩,规则地在掌心滑动,好似被握住嘴筒的小犬,只能伸出湿漉漉的舌头一下下舔过主人手心。
去嵰城山之前,他分明刚因着钺不知进退,握着钺的脖颈罚过,可此时再碰,却有了别样的思绪。
他以往很愿意幻想钺的死,甚至隐隐知道,若要真正体验那灭顶的极乐,惟有亲手将他的钺杀死,不过是多年修身养性,自控着不曾真将钺虐杀罢了。如今捏着钺的脖颈,酆恩序头一回破天荒地隐隐觉得,若钺也死了,像姐姐一样了无声息地躺在棺材里,尸身腐烂,溶解成泥,从此声名尽散,查无此人,似乎……也是一件值得可惜的事。
他意识到自己的动摇,立刻去看钺。钺一直驯顺下视,错过了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那只手掌渐渐收紧,钺已能很从容地承受他不时给予的折磨,甚至微微扬起下巴,方便酆恩序持握,任由熟悉的黑蒙与胀痛侵袭神思。
酆恩序垂眸看着,他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正随着钺的存在而土崩瓦解,露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本性。
不若干脆将钺扼死此处,一了百了。
房中静默片刻,钺略张开了唇,呼吸间带着浓重的滞涩之感,沙哑的鸣声不自觉从喉道涌出。
酆恩序倏然放开了手。
钺垂首轻轻咳嗽,酆恩序的手掌移到他颈后,不轻不重地掐住揉捏皮肉,拿他替代把玩的玉佩,稍盘玩两下,收回手,说:“今夜早歇。”
钺被一只手掐住颈骨,好似泡在一汪温泉里,被揉得一根脊椎都酥了,不过强撑着跪在他腿间不曾软倒,听到主人吩咐,才点头起身,他想影六随着阿倾留在了嵰城山上,自己今夜,应该也得守着主人吧。
嵰城山校场是嵰州最高之所在,天无掩映,月如明盘,浩茫月光倾泻而下,海棠手中拿着件斗篷,踩着雪,同守护的武者打过招呼,一级级登上台阶。校场上的供桌前摆放着个蒲团,阿倾正跪坐此处,面对供桌上的人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海棠面露担忧,为阿倾拍落去身上积雪,披上衣裳,抬头看桌上那颗人头,叹气道,“你来看他吗?”
“嗯。”阿倾闷闷地回答,腰间系住的白纱垂在膝上,仿若清扫不去的雪。海棠在他身边坐下,他就倚靠在她的肩头,说:“毕竟兄弟一场,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他。”
海棠顺着他的背,柔声问:“那他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阿倾没有说话,海棠掰过他的头,认真道:“阿倾,我们说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阿倾沉默片刻,忽然颤抖起来,握住海棠的手,眼中半是希冀,半是恐惧:“你、你真的会保护我吗?”
那样惊惶的神色,仿若只迷失在草甸上,正被盘旋鹰隼觊觎的野兔。海棠知道他吃了很多苦,她第一次下山,遇到阿倾的时候,阿倾几乎夜夜梦魇,海棠将他唤醒,他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靠在她的肩头。可阿倾从来没露出过这样恐惧的神色,阿倾的性格并不刚强,甚至有些优柔寡断,但若真遇上难关,他又非常坚强。
阿倾抓着她的手,一双凤眼比地上的月华更晶莹,他催促海棠:“你会保护我,对不对?海棠,对不对?”
海棠觉察到他不寻常的惊恐,有些错愕,只好一遍遍安抚他说:“对,我会保护你,所以不用害怕。”
阿倾渐渐在她的安抚中平静下来,他看着兄弟的人头,木然地张开嘴:“我——”
阿倾正要说话,校场下突然燃起火光,海棠听到有人在叫:“俘虏死了!”
她十分惊讶,扶着阿倾站起身来。阿倾拽着她的衣袖,似乎不想放手。海棠按住他的肩,说:“我去看看,你和我同去?”
阿倾这才反应过来,迷茫神色如潮水褪去。他收手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海棠叮嘱他几句,匆匆离开校场,问明出事的地方,立刻赶了过去。
阿倾仰头,轻盈的雪片落到面上,顷刻便被体温融化,变得湿凉。他伸舌舔走空中的雪花,自此之下人声鼎沸,自此之上天空地静。
海棠打听出是今天抓到的那个壮汉死在了牢里,现在大家都将她看作虚危城的人,一时也没人拦她,真让她进到了牢中。步时围着那具尸体焦头烂额,海棠走近,探头看了一眼,见那尸首脖颈洞开一个血孔,人已是没了声息,悄悄走到身着莲花纹的虚危城影卫身边,问:“怎么回事?”
那人认得她,先称了一句姑娘,才说:“方才轮班过来,才发现这人死在牢里,杀他的武器,步掌门说,应当是九节鞭。”
海棠心中默然,她还当酆城主将她留在山上,是因担心壮汉逃脱的同伴今夜会来将人救走,不曾想,他的同伴确实是来了,不过却是来将他灭口。
看壮汉那死不瞑目的模样,海棠想,他恐怕也同样惊愕吧。
步时大怒之下,要湖阳派武者倾巢而出去找那杀掉壮汉后遁逃的瘦子,山上火光憧憧,而未被开过的山道之上,一道细瘦身影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冲去,九节鞭别在腰中,一路鬼哭狼嚎:“护、护法、护法!我、我我我知错了!您您饶过我这次!”
“我我、我已把他,杀、杀杀杀了,护法饶、饶命啊!”
身后未有回应,只有足踏枝叶震落积雪的沙沙声,瘦子见求情无用,心中绝望,反生了狠心,干脆破罐破摔,抽出九节鞭,回身停住脚步,借着惯力飞速将鞭子甩向身后,怒吼一声:“那那那你也去死吧!”
鞭头铁锥破空飞出,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形状。然而这九节精铁做的鞭子还未刺到追杀之人,一截状似无骨的鲛纱与它错过,先缠住了瘦子的脖子,灵活在空中一挽,绕过树枝将他吊在空中。
瘦子双眼凸出,双足无力地在半空蹬动,死死盯着从树林阴影中现身的人,不甘地问:“为、为什、么……”
那人手中一拽,长绫自他手中绞起,其势层层叠叠,愈发凶悍,眨眼间劲力袭到瘦子脖颈,将颈骨绞断,他手腕再一抖,收回长绫,瘦子直直坠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为什么?”月光照在他脸上,更衬神情忧郁,他上前将瘦子尸体踹落山涧,说,“因为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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