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遭人灭口之事,虽各家也没说什么,但步时接连出了差错,自觉脸上无光,也不知是真是假,竟然就此气病了,代替他出面的换成了家中的晚辈,对上各家,更要矮上一截,也只能硬着头皮为掌门善后。
校场上白日有嵰州各地武者来去祭拜,各方人马因着壮汉的身亡更笃信山中有密道一事,这几日近乎将嵰城山翻过来。而每到夜间,阿倾总会悄悄登上校场,在供桌前跪坐上大半夜,海棠知道他对死去的兄弟态度复杂,偶尔来陪他,更多时候,因着她头日在校场上出手力挽狂澜,温成筠看重她的潜能,特意让温少庭给她喂招,几日下来,海棠与温少庭也熟络许多。除此之外,还有个掌门对海棠生了兴趣,是上乐派的杜迟迟。
今夜海棠便被杜迟迟唤走,阿倾一人孤零零跪在供桌前,突地听到身后从容沉稳的脚步声,他不曾回头,便已识出来人,今日是头七最后一夜,守山的是酆恩序。
“酆城主。”阿倾脊背笔直,眼神并未从人头上移开,极为无礼地招呼了一声。
酆恩序走到阿倾身前,将他视线挡住,桌上香烛即将燃尽,他抽出新的点燃:“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你请讲。”
酆恩序将香烛换上,回身看他:“你既然已经决意拿常倾做替死鬼,又为什么留在嵰城山上迟迟不去?”
他话音一落,嵰城山上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狂风呼啸,吹得人骨缝都在发冷。天上弯月高悬,今夜除夕,本该阖家团圆,只有嵰城山上阴风阵阵,宛如百鬼嚎哭。阿倾跪坐在蒲团上,没有动弹,半晌忽地开始笑,起先是极小声的哼笑,而后声响越来越大,最后大笑声回荡在嵰城山涧间。他笑得够了,一张柔媚的脸扭曲地望向酆恩序:“酆城主既然知道是我,又怎么敢只身前来?”
酆恩序将清渊抽出,握于手心:“常不慕。”
“对,是我。”阿倾,应该说常不慕缓缓起身,眦目欲裂地瞪着他,“你孤身来此,难道是想报你姐姐的仇?可惜可惜。”
他靴底挪动,碾着青石砖缝中七天前欢喜宗众留下的血迹,笑道:“你终究晚了一步。”
灵机道人等正等在校场之下,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蔽月,他心中一跳,抬头望天,手中掐算,起出卦来,道:“不好!快上台!”
海棠本被杜迟迟拦住,对他们的说辞将信将疑。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阿倾,还是他那个该死的兄弟常不慕,海棠心想自己难道会认不出来?可数日前校场之上,那个人抓着她的手,反复质问她是不是会保护自己,当时的不适和异常,终于在秦南箫的劝说中,逐渐放大到无法弥补。
她观天象有异,立刻便想要登上校场,看着拦在身前的秦南箫与温少庭,怒喝道:“让我上去!”
“海棠别去!”秦南箫试图拦她,“欢喜宗功法神鬼莫测,你去了必定吃亏!”
他本自信自己同温少庭定能将她拦下,不曾想海棠受了几日温少庭的指点,又是进展神速,怒极之下剑荡四方,秦南箫与温少庭竟都被她击退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奔向校场上腾起的血雾。
秦南箫与温少庭对视,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方才那个是……”
欢喜宗最擅淫巧秘法,无论是合阴阳秘术、忘生铃或是半山寺中假明辨身上那道黑影,都不可用常理解释,如今常不慕以欢喜宗众铺满校场的鲜血为引,彻底将校场笼入一片血雾之中,温少庭追着海棠上山试图闯入,闭气在血雾中走上两步,发觉自己莫名地又走了出来,站在校场边上,再往外一步,便要从阶上跌落,秦南箫同样如此。
他们无奈,只好回到校场下,询问唯一可能知晓关窍的灵机道人。
“以药育人,以人为术,以术困法。”灵机道人伸手揽过一丝飘离的血雾,说,“好重的欲念,愈是求不得,便愈引人贪恋。”
“什么?”温少庭没听懂,灵机道人撕下一片红云吹到他与秦南箫鼻中,他二人双眼立刻笼罩一层血色,各色难遏念头好似煮沸的水,不停浮现、炸裂、又沉没,周而复始。温少庭想:我就该是天下第一,名望、尊崇、我全都要。
灵机道人吹去的红雾只有薄薄一片,很快他二人便清醒过来,各自心有余悸,背后汗如雨下。
若仅是这种程度的贪念,并不会让温少庭如此后怕。人生在世,有几人能做到无欲无求,超脱凡尘?多数人不过在滚滚红尘之中恪守道德而已。可方才那股贪念之强烈,几乎让他心中生了不顾一切将之达成的念头,那一刹那,甚至有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冲劲。
最最可怕的是,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罗大众,他们是武林世家年轻一代中最精英的青年才俊。
秦南箫顿时急了:“这……恩序兄还在上头,这该如何是好?”
钺本同影六待在一起,密切注视着主人的动向,血雾笼罩校场之时,二人毫不犹豫冲身而去,然而那雾将影六拒之门外,却将钺纳入其中。
影六朝中心走了几步,居然走到了校场边缘,心中大惊,忙回身再试,也是与秦南箫等人同样结果,只好下去找影四,离开之前,又回首牢牢地看了血雾吞没钺的方向一眼,心中疑惑。
为什么钺就能进去?
钺在雾中快速穿行,血雾在他的周身翻涌,几乎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流云纹路,他心急如焚,在血色中寻找他的主人,直到看见立在供桌前的酆恩序,他立刻扑了过去,将主人护进怀里。
他正疑惑为何主人毫无反抗,常不慕又去了哪里,忽地脑中一黑,而后天旋地转,好似从云端坠落,重重砸向地面,脑袋磕上石子,脑浆崩裂一地。
钺忽地睁开眼,茫然看着周身景象。
土屋茅舍,破纸糊窗,身下仅垫层薄薄干草,身侧则是小山般的木柴。寒风一吹,他少见地觉得寒冷,动动脑袋,脖子便传来一阵粗糙的刺痛。
钺伸手,从脖颈上捧起一条麻绳。小小的手掌托举着粗糙绳子,他看着这熟悉的景象,难以遏制地发起抖来。
……
青霖峰下有座城池,名为建城,城中有富户常家,大公子聪明伶俐,三岁起便会打算盘算账,可说是抱着账本长大,极善经营,性格又慷慨大方,不时接济落难江湖人士。武者们投桃报李,教上他一两招,一来二去,也学得不少功夫,算得上城中有名人物,但只有一点不好,便是整日眠花宿柳,喜爱美人,且男女不忌。
后来大公子年岁渐长,常家老爷放他跟着积年的老掌柜出门见世面,一去便是一年,大公子归家时,前院海棠树正值花期,花团锦簇,灿若流云。树下站着个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他,那张玉面,竟要再胜枝头艳丽海棠三分。
大公子一时惊为天人,还当是哪来的贵客,问过小厮,才知道这居然是他妾母所生的那个药坛子。
他这异母弟弟,从胎里带了弱症,从小身子便不好,被妾母养在后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他这个哥哥都许多年不曾见上一面,竟不像个公子哥儿,而像正经人家的千金小姐。
往年妾母院中的丫鬟一年数十回地来报,说小公子快要不好了,好像他真只剩口气,不久于人世一般,可这话一年更复一年,大公子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小公子也在这倒霉的口孽里长了起来。
长得像海棠花树中的花精。
倒是我有眼不识珠了。大公子眯起眼睛,等弟弟发现他的存在,腼腆地向他问好时,他又成了外面那个仗义可靠的大哥。弟弟身子总算不上好,但也比从前略强些。他对城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大公子就将他带在身边,美其名曰引弟弟见世面。
大公子风流韵事不少,从前那些狐朋狗友们没见过他弟弟,喝酒时笑得暧昧万分,朝他敬一杯酒,挤眉弄眼地吟诗作曲,暗地里贺他喜得佳人。
大公子嘴角噙住心照不宣的笑意,饮下这杯酒,不曾向他们说明小公子的真正身份。
他将弟弟带在身边,若有人问起,便只是似是而非地说一句:这是舍弟阿慕。他说的时候多,旁人听了,也不过以为是个契兄弟。
小公子素来被母亲养在内帷,那女人飘零半生,直至被常家老爷买下,才有了常人的活头,是个见识短浅的可怜人,教出来的,自然也是个头脑简单的儿子。小公子年幼时便听着母亲说兄长如何如何好这样长大。他着实很向往兄长,喜欢他逍遥自在,倾慕他仗义疏财,又佩服他颇有本事,兄长说上一句话,无论对错,他都乐呵呵笑着,从不反驳的。
直到那一日,兄长带他喝了回花酒,稀里糊涂就与他强好了一回。
可虽说是稀里糊涂,小公子看破兄长将自己占有时的一抹贪婪满足,才恍然醒悟他对自己觊觎已久,不过顺水推舟,寻了借口来成全他的私欲与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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