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倾在暗室中待了四十九日,虽不似常慕一般每日熬刑,但终日的黑暗也令他十分痛苦。欢喜宗藉由性力立教,崇尚的就是人本身的**,因而用作惩戒的暗室无光无声,人遭关在其中,只觉与世隔绝,连自己的存在也渐而消失。
欢喜宗人最是重欲,他们待这四十九日,也往往非疯即死,但常倾到底是心性正常之人,况且暗室之外还有常慕在熬刑,是以神思还算清醒。他最开始指认弟弟,并非是真的贪生怕死,而是常慕在欢喜宗中受那般的折辱,竟然从不曾生起反抗之心,常倾怒其不争,就想若果真出不去,不如就将这不孝子拉下水,同他一道受死,可看到弟弟被他指认时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常倾才知道,弟弟对自己,也不是全然只有恨而已。
那一刻,他确是因为自己的算计而感到些许愧疚的。常不慕的幻影站在暗室角落,远远看着对角瘫坐的常倾。他就像此方世界的过客,看着兄长懊悔。
血雾造就的并非幻境,而是布阵之人最深沉的贪念外显,方才能将入阵之人拉得一同沉沦。贪之一字,向来是结实实沉甸甸,能叫人吞金一般穿肠烂肚而死,掺入一分虚假,那金子就轻一分,求不得的贪心,就受虚伪慰藉一分。
若非亲身经历,又怎会知道局中人的贪妄?
幻境中的常慕看够了,他推开门,走近暗室。
这是四十九日以来常倾见到的头一个活人,他被忽然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适应了许久,才能从缝隙里看清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常慕将手心覆住他的眼睛,手里微凉的药膏蹭上。常倾意识到是弟弟,脸上最先浮现的,仍是难以掩饰的惊喜,他伸手一抓常慕的手腕,抓到了一对金镯,脸上笑容一僵,而后发疯似的在常慕身上抚摸起来,指尖所及之处,是金线刺绣触感。他不顾疼痛拼命睁开眼,看到弟弟华丽衣衫上,绣满了双修肉莲,银簪金圈,层层叠叠罩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看清,又被常慕捂住了眼睛。
常慕做药人时,穿的自然是药人的服饰,不过一身素色单衣,如今他以这身华贵衣裳现身常倾眼前,常倾一看,便以为弟弟又爬上了某位大人物的床榻,至少是又冲杀父仇人献媚,求来了造化,他心中失望至极,分明虚弱,抓住常慕的手却有力到他不能更进一步。
常倾咬牙切齿,恨道:“不知廉耻!”
“廉耻?”常慕莞尔一笑,低头在他耳边吹上一口气,感受兄长受惊的颤抖,他心情十分欣爽,“兄长莫要说错了,论起不知廉耻,你难道不更是不知廉耻之徒?”
常倾被他堵在墙角捂住眼睛,声音有些气急的颤抖:“你、你我这叫你情我愿!”
“兄长指使你那朋友在酒中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叫你情我愿?”常慕似乎有些伤心,“我向来很倾慕兄长,兄长若开口,又何须那药来助兴?你想要我怎么做,直接同我说,我又怎么会不听你的?”
常倾只能呵斥:“常慕!”
“不叫这个了,哥哥。宗主给我改了名字。”常慕凑上前,轻轻蹭他的脸颊,“你我兄弟之名,就叫倾慕,是说我生来就该爱慕你。”
“ 摧心断肠,空折情丝。”常慕痴痴地说,“兄长也该体会下我的感受吧。”
常倾推开他,心中不安:“你、你什么意思?”
“不过,我确实很快就要变成兄长一般的不知廉耻之徒了。”常慕没有应他,再次挤进常倾□□,指尖抵住他的膝盖打开,喟叹一般低语,就如同过往数次他对常慕说的那样,常慕对他说,“乖一些吧,兄长。”
从那日起,任谁都知道,宗主从青霖山带回的那个药人,摇身一变,成了宗主徒弟。
且从前常慕因着美艳容颜,在宗内也颇有些名声,与之相配的,则是他与张扬外表截然不同的内敛性格,甚至称之为谦卑也不为过。而美好华丽的事物,倘若没有张狂来配,便极易流于俗套。是以曾经的常慕美则美矣,众人看他,也不过就当一只可供欣赏的玩宠。而如今他无论走到何处,皆是一身华丽金线绣就的外袍,发间、脖颈、腰身,甚至手腕与脚踝,都坠着层叠繁复的饰品,十尺开外便能听见冰冷的金玉碰撞之声,那张美艳脸庞冷若冰霜,叫人望而生畏,就是有亵玩之心,也再不敢当面流露。
他虽名义上是宗主徒弟,可欢喜宗礼崩乐坏,向来不顾天理人伦,宗主从见他第一眼起,便欣赏他骨子里那份罔顾人伦的狠劲儿,如今收他做了徒弟,除却传授他武功心法,还欣然邀他入帷行乐。常不慕从前与兄长做惯了的,如今要借师父权势巩固地位,也乐得如此,白日在宗主处接受教导,夜里便回来强压着常倾翻云覆雨。
常倾自然觉得屈辱至极,从不肯轻易妥协。可他的心愿并不在常不慕的考量之内,就像从前,常慕的心思,也从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一般。
常不慕成就心中贪念,心法进益神速,可到了某个瓶颈,便再无法更进一步。面对宗主的询问,他口中含糊其辞,可心里却对缘由心知肚明。
若进一寸,便要一尺,进了一尺,又有一丈的余地。周而复始,无止无休的,才叫做贪欲。
常倾的身体,他已然腻了,可那具身体里,却藏着常不慕最深沉纯粹的爱恨。
他想要的,是兄长的心,要他像菟丝子攀缘巨木,像浮萍逐流水波,千般爱恨纠葛都系于自己一人身上。
愈是得不到,就愈是痴狂。
常不慕与常倾之间的事,在欢喜宗中不算秘密,他如今得了宗主的欢心宠爱,得了华丽的住所和衣食,他就敢穿凿密室,用一条锁链将常倾囚于屋中。他这事做得半隐不隐,若有人想要探听,轻易便能成功。后来就有不满宗主对常不慕过分宠爱的护法将此事告密,是时常不慕穿一件橘金的长袍,满脸兴味地站在一侧。
曾几何时,堂中状告他的人,是他的兄长,一个刻意的栽赃,就能将他送进刑堂熬刑四十八天,而如今来出头的人,是欢喜宗的贪字护法,宗主看看座前跪着的护法,又看看他身侧一脸玩味的徒儿,他问:“不慕,果然如此么?”
众人只当宗主将要问罪,常不慕眼皮一抬,慵懒模样美得叫人心惊,他说:“难怪最近几位护法闭关皆有突破,唯独没有听见过贪字护法的喜讯,原来是整日不重修行,仅盯着床帷间那点事去了。只是不知道,护法想的是我的床帷,还是……”
护法已料到他接下来要说谁,神色大变,呼喝一声:“住口!”
常不慕并不受他恐吓,哪怕如今贪字护法轻易就能将他杀死,在他眼中,也似只虚张声势的花猫,轻盈地在护法身侧一跪,对宗主拱手道:“不慕的武功心法,是宗主一点点教出来的,就真是我做错了,自然也该是宗主来罚。你想动我兄长,和动摇我心法根基何异。倒是护法顶着一个贪字,分明贪恋我如今的盛宠,却只敢委屈跪在地上冲我师父告状,难道不算枉称了这个贪字吗。”
“你!”护法的心思被他如此光明正大戳破,哪怕明眼人都知他就是嫉妒常慕,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他眼中闪过抹狠厉,心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先下手为强!常不慕早料到他要发难,护法虽与他一臂之近,他若要躲,也还是能躲开,但他并未躲避,反而接下这掌。他习武不到一年,任欢喜宗功法再是神鬼莫测,任他再是宗主亲自调教,又如何天赋异禀,也抵不上这一击,被打得臂骨寸断,顺势仰倒出去。护法还待再追,却被挡住横扫了开去,宗主回身,常不慕半撑于地,一条手臂可怜地软作一团。
他将护法罚去刑堂,这出闹剧就此结束。常不慕托着断手起身,宗主若有所思,忽地问他一句:“我若也想要常倾……”他眼看徒儿单薄衣衫中隆起的脊柱一僵,一字一句继续将话说完,“你待如何?”
常不慕没有抬头,他说:“我若遇不上兄长,如今也就不会有宗主给的名字。”
宗主听出他的拒绝,冷笑一声:“滚吧。”
……
早些时候,男孩看见天枢抱着人离开,不知为何,感觉心头好似有块肉被一同剜下,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就此缺了一块。他突然冒出一种莫名的想法:要是他们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他知道女孩就像降临世间的一个小小奇迹,那样的人物,根本不该出现在他面前,就连被他看上一眼,都是弄脏了她。既然如此,今后还能同她再见吗?恐怕不能了。
他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十分难过。这个小小的院落,分明是他记事以来一直的住所,他却觉得眼前熟悉的一切,无论怎么看都十分陌生,魂魄跟着女孩一起飞走,而肉身上的一部分,则因着女孩的离开而死去。就像过年时舅舅宰杀的鸡鸭,割开脖子,放净血,生机凋零,渐渐地就不再动弹,恐怖的还不止于此,做人的能够被好好埋进土里,做牲畜的,就只能等着被大卸八块,呈上餐桌。
他不听话的时候,那把菜刀,就从牲畜的脖颈,转移到他的脖颈上。
他忽然一激灵,将衣服塞进怀里,抱着盆就冲出了门,将舅母的骂声甩在身后。
他沿着溪水找了一路,等到再见到他们的时候,男孩胸腔一团鼓胀,好似那块肉又长了出来。他见到人,已是心满意足,被男人赶走也无法令他难过,而她开口问他要不要吃鱼,又是天降大喜,开心得他天灵盖都打开了,等回过神来,已经晕乎乎地蹲在她身边,抱着条鱼嚓嚓啃。
他想,难道说她是大人说的某种名贵的香料成精吗?为什么就连条普通的鱼,被她递过来,也会变成这样的美味。他忽然觉得表弟故意在他面前显摆的肉和糖,都不会比这条鱼更好吃。
刚发现百收了诶![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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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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