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说到做到，之后再也没带亚瑟出去过。
那天应该是心血来潮，李理开车载着我和费铭去了一家农家乐，他们站在池塘边钓鱼，两人都非常专注，几乎没怎么聊天。
农家小院养了两只狗，但他们对我并不友好，几次示好未果，且差点被围殴之后，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池塘边，趴在李理和费铭中间，无聊得眯了一小觉。
中途我换了个睡姿，迷迷糊糊听到这两人在说话。
“快过年了，你怎么说？”李理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今年要回去，我爸前几天打电话了，说我去前年都没回去，今年务必得回去一趟。”
“……哦。”
“怎么了？”
费铭反问之后，对话戛然而止，我等了好一会儿，好奇地睁开了眼睛。
李理忽然笑起来，边笑边缩起肩膀，哆嗦着冲池塘喊了一句：“好冷啊！”
费铭于是摘下自己的围巾，一圈一圈围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会尽快回来的。”
“好啊。”
李理还在笑，手里的鱼竿缓缓垂了下去。
傍晚回家，突发了紧急状况，一只大鹅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冲费铭一通猛啄。李理吓了一大跳，接着就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蹲到地上继续狂笑。
虽然我是爱好和平的金毛，但我有保护主人的义务，我于是大吼着冲了上去，试图拯救费铭。
大鹅转头开始攻击我。
我打架很厉害的，以前二毛、三毛加起来都打不过我，毛妹因此特别崇拜我这个大哥。但我低估了大鹅的战斗力，他太野蛮了，上蹿下跳，毫无章法，翅膀疯狂扑腾，布满利齿的嘴不停地啄我的脑袋、背，甚至屁股……
费铭又反过来救我，但手忙脚乱，完全不得要领，连大鹅的毛都碰不到一根。
最后，小院的老伯伯赶来救了我们，他一把拽住大鹅的脖子，一甩手扔进了旁边的池塘里。
回去是费铭开车，李理在后座检查我的伤势，虽说没什么太严重的外伤，但有好几处地方毛被啄秃了。
这一仗我败得很彻底。
大鹅太狠了。
回到家，亚瑟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眼神变得很犀利，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他的，因为太丢脸了，但扛不住亚瑟无声的威压，还是老实交代了。
“蠢货。”果不其然，亚瑟狠狠骂了我，“你的犬牙能一口咬穿他的喉咙。”
我立刻想到那只被亚瑟咬死的小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换了个话题，提起李理跟费铭在池塘边的对话。
“费铭过年要回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
“家？”我非常惊讶，“这里不就是他的家吗？”
我一直以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亚瑟、李理，还有费铭，我们是一家人。
“李理的家人只有我！”亚瑟很生气地纠正了我，我呆呆地看着他，听到他又用很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还有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被亚瑟认可接纳让我很开心，但他决绝地把费铭排除在外的事实又让我觉得有些难过。
“所以你要好好守护他。”
“啊？”
“你，要守护李理，虽然你蠢得要死，但你必须竭尽所能一辈子守护他。”
我被亚瑟异常认真的眼神感染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的，亚瑟，我会的。”
这是亚瑟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需要穷其一生才能完成的任务。
*
临近过年的时候，费铭果然离开了，李理开始放假，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长时间地睡觉，或长时间地发呆，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李理先后接到两个电话，分别是他的父母打来的。
李理态度冷淡，跟父亲说了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就挂了。母亲的来电，他也极其敷衍，三言两语寒暄后也打算挂掉。
母亲问他是否还跟费铭在一起。李理笑，说不然呢。母亲又说，你也快三十了，还是要考虑结婚生子的，不要再执着于一段不切实际的感情了。
李理面色一沉，眼神冷冽如冰。
“你跟我爸十几年的婚姻，不照样一拍两散，各觅新欢了吗？”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隔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叹息：“李理，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妈妈讲话，你是我儿子，我肯定是希望你好的，我们是一家人啊。”
李理蹙起眉：“我们真的还是一家人吗？”
“李理……”
“妈，”李理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我叫你一声妈妈，是因为我还没有混账到直呼自己亲生母亲的名字，可是，我们早已不是彼此的家人了，不是么。”
通话在无言中断掉，仿佛戛然而止的悲伤，李理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很大，然后抱起吉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弹。
弹着弹着，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掉了下来。
我不知所措，却仿佛能感同身受他的悲伤，我来到他身边，把脑袋搁到他的膝盖上，安静地看着他。
李理并没有哭，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声地落泪。
“他父母每年过年都会给他打电话，”亚瑟说，“但好像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亚瑟回忆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年除夕。
那晚，李理也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被告知自己有了一个妹妹。
电话里，李理的母亲语调兴奋，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她满心的喜悦和激动。
李理问她，你当年生下我时，也这么开心吗。母亲回答，当然。李理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过了没多久，李理的父亲也打来电话，提到前妻新育一女，言语间不免懊惋惆怅，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李理依旧没说什么，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活该。
亚瑟说，每年除夕跟父母通完电话，李理都会像这样一语不发地枯坐着，仿佛时间静止。
这种将自己隔绝在次元空间的极致空洞和孤独感，看似消极逃避，却是他唯一疗愈自己的方式。
“很蠢，对不对？”亚瑟问。
我看了看他，又看向李理，无言以对。
亚瑟冷笑，前爪轻轻一拨，掀翻了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
杯子咵嚓一声砸到地板上，碎成了一地玻璃片。
李理猛然惊醒。
他一个激灵蹦了起来，膝盖狠狠撞到我的下巴，很痛，但我选择原谅他。
快午夜时，费铭打来电话，李理立刻接了起来。
我耳朵很灵，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费铭先说了新年快乐，然后问李理在干嘛。李理于是从早上起床开始，把自己这一整天都做了什么，巨细靡遗地报告了一遍。
我不知道李理是否开心，他情绪高昂，滔滔不绝，嘴角一直愉快地上扬着，声调和语气也是雀跃的，但他的眼睛始终红红的、湿湿的。
这通电话打了差不多三个小时。
李理一边讲电话，一边在屋子里晃悠，从客厅到厨房，又走去阳台，再转回卧室躺到了床上，最后在一声又一声没完没了的“晚安”中，睡了过去。
“傻瓜，笨蛋，没救了……”
亚瑟嘴上说着鄙夷的话，却轻轻舔干了李理睫毛上的泪，我凑到床边也想要出一份力，却被他一巴掌扇开了。
“蠢狗，去把灯关了。”
亚瑟下达了指令。
“在哪儿，怎么关，我不会啊……”
我迷茫地瞅着蜷卧在枕头上的亚瑟。
“门边墙上那个白色的东西看到没？站起来，拿你的爪子按一下。”
照着亚瑟的指导，我试了几次，最后终于成功了。
吧嗒一声，房间里骤然漆黑一片，我循着气味走过去，趴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晚安，亚瑟。”
过了很久，黑暗中传来了亚瑟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
李理晚上有演出的时候，会尽量赶末班地铁回家，费铭通常会去地铁口接他，带上我一起。
李理从通道出来，远远看到我们，嘴角扬起一抹笑，他小跑过来，给了我和费铭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的笑容，源于内心的幸福感，真实而美好。
一狗，两人，三道影子，整整齐齐，被归途中的路灯拉得老长。
他们偶尔聊几句，分享这一天的琐事，偶尔相视一笑，什么话都不说。
费铭想帮李理拿大提琴，但李理拒绝了，他笑着说不用，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亚瑟说，大提琴是李理的壳，承载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所有的安全感。
“壳不是很脆弱的东西吗？”
我想到了曾被自己一脚踩碎的蜗牛。
“人类最擅长的不就是自欺欺人么。”
亚瑟的语气，让我一时无法判定他是在嘲讽，还是在叹息。
“自欺欺人是什么意思？”
“脑袋坏掉了的意思。”
“李理病了吗？怎么会呢，他刚刚洗澡时还很大声地唱歌来着……”
亚瑟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白痴。
我承认自己很蠢，很多东西都是亚瑟教给我的，可但凡我刨根究底，他又会冷酷地以沉默相拒。
亚瑟像一个藏着无穷秘密的宝藏，但他心高气傲、惜言如金，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
除夕的电话之后，李理状态好了很多，干劲十足地在家里搞了一次大扫除，屋子里里外外擦了三遍，地板纤尘不染、铮铮放光。
他还把沙发和茶几挪开，清扫了不常走动的角落。
李理望着阳台上晾好的床单、被套，还有窗帘，他的衣袖挽至手肘，长发用皮筋扎了起来，露出了纤细白皙的小臂和脖颈。
阳光落了男人满身，他的嘴角扬起了幸福又满足的微笑。
没过几天，费铭回来了，亚瑟不出意外匿了，我兴高采烈地跑去门口迎接，费铭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回来了。”
李理从厨房探出头，右手举着锅铲，身上挂着小熊图案的围裙。
费铭走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他们笑着拥抱、亲吻，一路腻歪到客厅，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直到空气中飘散出一股奇特的怪味，李理惊叫一声推开费铭，跌跌撞撞往厨房冲去。
难得一次的下厨以失败告终，李理抱着膝盖蹲在垃圾桶旁，对着里面一堆焦黑的不明物体默哀，费铭在旁边一边刷锅一边安慰他，却换来李理一通甩锅式的控诉。
于是安慰变成了道歉，道歉变成了哄，哄着哄着又亲到了一起。
“笨蛋情侣。”
亚瑟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
“情侣是什么？”
“就是相爱相伴的两个人。”
亚瑟难得认真回答了我。
“相爱？那又是什么？”
“就是互相喜欢，喜欢到就算受伤，就算心痛至极，就算为了对方变成笨蛋、白痴，也要纠缠在一起。”
我恍然大悟。
“就算这样……可他们在一起啊，不是吗？”
亚瑟皱了皱眉，转身走掉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破天荒地没有尾随。
其实我想告诉亚瑟，我喜欢你，我皮糙肉厚不怕受伤也不怕痛，为了你我愿意当一辈子蠢狗，如果你也能喜欢我就好了，那样我们也能成为情侣了。
但我不敢说，因为他肯定会骂我恶心、烦人，气急了还会打我。
我不怕被亚瑟打我，我只怕他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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