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夏,夜。
暴雨又倾盆而下,砸在路程住处的铁皮屋顶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像要把这低矮的阁楼掀翻。路程把收拾好的箱子推到床底,又把那幅松树下的肖像挂在床头——画框擦得锃亮,在煤油灯的光下,沈砚之的侧影泛着暖融融的光,与窗外的漆黑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坐在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银链已经被体温焐热。桌上摆着沈砚之送的怀表,指针指向夜里十点,比平时快了两分钟——是昨天他特意调的,总怕错过沈砚之可能打来的电话。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路程心里一跳,快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车身上印着外交部的徽章,哪怕被雨水打湿,依旧透着熟悉的冷硬。
是沈砚之的车。
路程抓起外套就往楼下跑,连伞都忘了拿。雨点砸在他脸上,冰凉刺骨,他却毫不在意,踩着积水冲到车旁,伸手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沈砚之的脸。他脸色比白天苍白得多,眼下泛着青黑,西装领口沾了点泥污,像是在雨里摔过。看见路程浑身湿透的样子,他皱了皱眉,把车门打开:“快上来,别着凉了。”
路程钻进车里,暖气裹着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沈砚之很少抽烟,只有在极烦的时候才会碰。“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沈砚之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指尖在袋口攥得发白。
“我来送点东西。”沈砚之把纸袋递给他,声音有些沙哑,“里面有笔钱,还有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明天早上七点的。你先去南京躲几天,等这边安稳了,我再找你。”
路程捏着纸袋,指尖触到里面硬挺的车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不走。”他把纸袋推回去,声音发颤,“沈先生,是不是出大事了?您跟我说实话,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不能让您一个人……”
“听话。”沈砚之打断他,伸手想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指尖刚碰到他的脸颊,又猛地收回,“王专员已经盯上你了,明天一早就要来抓你。我能做的,只有让你先离开上海。你走了,我才能放心。”
“那您呢?”路程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腕骨上的凉意,“我走了,您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为难您?”
沈砚之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他想笑,嘴角却扯不出弧度,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没事,我在外交部待了这么久,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先去南京,找个地方住下来,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们的关系,也别给我打电话——等我能联系你了,自然会找你。”
车窗外的雨更大了,雨点砸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街景。路程看着沈砚之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他从未见过的疲惫和不舍,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我不信。”他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您要是没事,为什么要让我走?沈先生,您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去南京,去别的地方,再也不回上海了。”
沈砚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情绪已经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故作的平静。“我不能走。”他抽出被握住的手腕,从口袋里掏出那片梧桐叶——叶子已经脆得快要碎了,却被他小心地夹在油纸里,“这个你拿着,就当……就当我陪着你。”
路程捏着那片梧桐叶,指尖触到干枯的叶脉,像触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秋阳。“我不要这个,我要您跟我一起走。”他哽咽着,“沈先生,我们不是说好,秋天要去霞飞路写生吗?不是说好,要一起看别墅里的松树开花吗?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别过脸,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幕。“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要被雨声淹没,“等以后,我一定陪你去。现在,你必须走。”
他打开车门,外面的冷风裹着雨水灌进来,带着股刺骨的寒意。“快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让司机来接你去火车站。”他看着路程,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记住,到了南京,照顾好自己,别回头,也别找我。”
路程坐在车里,看着沈砚之推开车门要走,突然扑过去抱住他。沈砚之的后背很凉,西装外套已经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带着他熟悉的气息。“沈先生,我等您。”他把脸埋在他的肩窝,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不管多久,我都等您来找我。”
沈砚之的身体僵了僵,抬手想抱住他,却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会去找你。”
路程松开手时,沈砚之已经转过身,快步走进雨幕里。他没有回头,黑色的西装在雨夜里像一道影子,很快就消失在街角。路程趴在车窗上,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无力地瘫坐在座位上。
司机把车开回楼下时,路程还捏着那片梧桐叶和牛皮纸袋。他走上楼,打开纸袋,里面除了钱和火车票,还有一张纸条——是沈砚之用那支银杆钢笔写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却依旧好看:“阿程,若他日不能相见,勿念,勿寻。”
“阿程”两个字,是沈砚之第一次这么叫他。路程捏着纸条,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把“勿念,勿寻”四个字泡得模糊不清。他把纸条和梧桐叶一起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把火车票拿出来,放在桌上——明天早上七点的火车,去往南京,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城市。
那天夜里,路程没有睡。他坐在桌前,看着床头那幅松树下的肖像,看着桌上的火车票,看着口袋里的纸条和梧桐叶,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窗外的雨一直下到天快亮,才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点鱼肚白,像蒙着层薄纱似的。
早上六点,司机准时来接他。路程提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住处——墙上还挂着他画的霞飞路钟表店,桌上还放着沈砚之送的钢笔和怀表,床头还挂着那幅肖像。他想把画摘下来带走,手指碰到画框时,却又停住了——他怕自己带着这幅画,会忍不住回头,会忍不住去找沈砚之。
“路先生,该走了。”司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路程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门,把门锁好。钥匙被他放在门口的脚垫下——或许有一天,沈砚之会来这里,会看到这把钥匙,会知道他曾经在这里等过他。
车驶往火车站的路上,路程一直看着窗外。上海的街景在晨光里慢慢后退,霞飞路的梧桐树、慈安画社的木门、圣约翰大学的美术楼、郊外别墅的老松树……那些和沈砚之有关的地方,像电影似的在他眼前闪过。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梧桐叶和纸条,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心里默默念着:“沈先生,我等您。您一定要来找我。”
他不知道,此刻的外交部监狱里,沈砚之正被关在冰冷的牢房里。他拒绝在认罪书上签字,拒绝指证路程,被王专员以“包庇□□”的罪名关了起来。牢房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照着他苍白的脸。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纸——是路程第一次画他的炭笔画,被他小心地折在怀里。
他展开画纸,看着上面自己的侧影,看着那片落在肩头的秋阳,嘴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知道,路程已经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车,已经脱离了危险,这就够了。至于他自己,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再见到路程,已经不重要了。
火车开动时,路程突然趴在车窗上,朝着上海的方向望去。晨光里,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像个正在远去的梦。他捏着那片梧桐叶,指尖触到干枯的叶脉,突然想起沈砚之在松树下的样子,想起他温和的笑容,想起他说“我会去找你”。
眼泪又一次掉下来,落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水痕。路程知道,这次离开,或许就是永别。可他还是愿意等,等那个承诺,等那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人。
火车越开越快,把上海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成了田野和村庄,晨光洒在田野上,像铺了层金箔。路程把脸贴在车窗上,心里默念着:“沈先生,我在南京等您。您一定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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