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她公然作弊

整班随行御医以风岚为首,尽数垂头跪坐在水房灰绿色的草席两边。

一帖终于对症的药,药方白纸黑字、平展在三千面前的桌案上,药水滚滚沸腾的咕嘟声、充斥于窄小屋室的陌生苦味和温暖热息,令她略得安定。

有过之前的教训,三千绝不敢在女人面前闹出冲突来,生怕她因情绪激动猛咳而加重了病情。

只有入夜等女人睡熟后,才谨慎地召来群医、集中问话——

“何谓……”

冰蓝的眼中、跳动着无法融化坚冰的灯烛火色,她勾起一边唇浅浅嗤笑,低声质问风岚道,“何谓,陛下自己了无生意?说出这话、不觉可笑么。”

风岚看上去丝毫不慌,沉思片刻,上前行礼后稳声道:“回储君殿下,臣、风岚,出身纯花女族巫医世家,自9岁开始行医,刨去因痨病休整的两年,如今也整整40载,照料陛下足有12年了。

臣在御医院,年龄不是最长,资历却是最深。一生致力于将纯花女族传统医术、与中原医术融合贯通,也攻克了许多疑难杂症,如今尤善治疱疹之疫、头风与痨病。

同、寻访民间奇术偏方、主持修撰医典集成百册有余。

可就算如此,在学识、行医手段和魄力的哪一项上,臣也不能与当今风华正茂的御医院大医生、鸥声相比。”

“本宫不是来听你述职平生,感叹技不如人的。”三千打断她,用上了冷漠严肃的自称,眯起眼睛道,“有什么话不必绕弯,直说就好。”

风岚再拱手,叙述有条不紊:“臣,较鸥声大医生只有一个长处——这恐怕,就是陛下未携鸥声大医生、而是携臣南巡的重要原由。”

“倒说说,你较她有什么长处?”

“鸥声大医生只顾治病救命,甚至稍有意见不合就敢与陛下正面冲突,大医生的眼中,只有疗愈病人之天职。”

风岚直起身来正面看着她,泛蓝的墨色圆眼里闪着温顺平淡的光,这时的平淡、反倒有种毫不畏惧的意思在里面:

“臣身为世代巫医传人、效忠于历代家主、族长、皇帝……臣眼中,只有效忠于陛下之责,臣敬重天命、也绝不违抗君意,无论陛下欲生……还是欲死。”

“你、”三千听到刺耳的字眼,紧紧蹙眉。

“储君殿下!”风岚的小侍医心忧恩师,在昏暗光线中、脸庞穿越药水壶口扑出的一团白气,趴跪在风岚身侧:

“风岚副大医所言千真万确!陛下之令,是除暂缓咳嗽与疼痛的汤药、其他一概不用,任其自然生灭。这等轻生之令,若大医生鸥声在此,一定要与陛下大吵大闹起来,惊动殿下了!

风岚副大医、不忍见陛下受苦,不忍见殿下忧心深重,已钻了陛下命令的空子,这两日令我等煎药时、多加补心安神之药材,让陛下整日陷入沉睡,养心止咳、避免多虑,唯恐痨病侵袭圣体……

殿下……恕臣多嘴,陛下了无生意,自天鬼十一年征战米鲁尔时已有苗头,那时陛下亦未令鸥声大医生随行,行军途中,召风岚老师和臣去、下了一道死令——

若遇陛下身负重伤之况,当即放任陛下身崩,绝不能出手拼力施救,对外只言陛下之伤、难以回天。

如今风岚老师与臣冒死坦白内情,望殿下明鉴!勿损老师一生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的声望,臣愿以身死证明呐……”

“都起来、赐座。”三千银牙咬碎道,“本宫何曾说过要杀人?”

三千回忆起女人征战时,自己每日所感的心慌不安,不禁一阵惊悚!她终于能体会到气得头脑闷涨、颈脉痛跳、欲怒气爆裂地发作一番是怎样的滋味:

何至如此、为何如此?!她就这么想死?这么厌恶她自身、厌恶此世,以至于早早就想将天下之责、一股脑全抛给毛都没长齐的自己!?

若不是自己在无数封书信中写下哀哀恸言,说无力承担国事、说想念她,央求她尽快回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香香陪伴女人最久,对察觉人发怒的前兆有十分的心得。

她睁圆眼睛,在旁看见三千雪白的喉头颤抖着吞咽、胸口袍襟不断起伏的绸光,看见那眼睛直勾勾却昏茫地、盯着屋中空虚的某个阴暗处……她为三千的怒意感受到了强烈的亲切,当即直接跪下道:

“殿下!臣尝听闻陛下与天官密谈两三言,之前臣还乐天地全然不信,如今、或许可解殿下所惑!”

“……对了,”三千转过晦明不定的眼光,看她,“你说天官……”

“香香姐!——”乐文侍卫出言相阻。

“让咱说吧!咱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别掺和了!”香香抹了把鼻头上的汗,一面难色地回头小声吼说,又对三千投去热切的目光,道,“殿下!天官……臣好奇心重,当时,臣违抗圣令、贴在壁角听见的,天官……似乎是、算到了殿下的生辰,以数理计测后,说,殿下乃千年难遇治世之才。

之后又观星占断,直到后半夜才断言说,若欲扶您起势,护您入主宫中以至天下安定,必除……必除——

……必除、与此相克的鬼君之命。”

世人对天官之言,未尝不信。

在顶上变天的动荡预言之中,有人抖不自胜,满室弥漫着阴惨惶恐的沉默。

三千一手小臂搭在案上,因为接受了太多震惊消息,已面无更多惊诧之色。

她平静、而目色发凉地看着香香,看她宽厚而富含力量的肩头撑着纯黑锦袍,随紧张的喘息一起一落,突然很想问她:

香香姐,出身暗卫,贴身侍候陛下,大概从自己名唤代号白云起,就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香香姐,你我也并非没了解、闲谈过命理之术,知道,人的生辰,就算斗数加以占断之法,又怎么可以轻易而笃定地算出来那确切的年月日时呢?

所谓,算到了什么生辰,是不是陛下、向天官透露了我这位离王之女的诞辰呢?

三千无需再问,也不能问,为了女人的苦心、为了女人的深爱,她不能无所顾忌地暴露自己前朝之人的身份。

她要将这秘密埋进坟墓里。

“天官常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等荒唐之言,任谁都不可能相信,何况心思明澈的陛下。”

三千说罢眸色淡闪,心中发慌、表面却平静道:“命理不是巫术。天下没有这种你死我活的命理之例,况且、陛下难道不是那治世之君么?再者,本宫与陛下情笃、绝无加害于彼此之心。”

女人当时并未对自己如何情根深种,听了天官的话,第一该怀疑天官文命是效命于那前朝皇族之奸贼;第二、该意欲除掉自己这个夺权的隐患才对。

她堂堂威德满身之君、心系万民,最忌社稷不稳,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不牢靠的预言,就急不可待地决意亲身赴死劫之中?

怎么可能,从头就牺牲这许多,只为保全一个心怀鬼胎的年少艺女、还是前朝遗族呢?

可三千转念不情不愿地想,女人也分明就早早说过、承诺过:要护自己周全。

“正是、正是的!陛下彼时闻言,亦不信,与臣从司星殿大笑摇头而出。

可臣明白,陛下心里却是留下了芥蒂,那一整晚、臣见陛下在案边抛掷占币十次有余,屡得‘中孚卦’,印证天官所言至诚之后,陛下有疑,再卜、却屡屡又得‘蒙卦’。

陛下翻阅《天道义解》丛书,一夜未眠,最后对臣喟叹教导说,蒙卦、是天姥娘斥凡人蒙昧无知——

初筮已告、再三则渎,陛下恐渎天意,遂敬天罢占。

此后,陛下每当心血来潮,就会为此事行卜,求问近期与未来事态。按陛下前些天亲口说,为其他事行卜最多不过三次,且多是玩笑而已……

为此事,陛下心诚意笃、行卜足有九九八十一次……

反反复复、结果未有不爽,陛下越发深信天意刚重、不可不从。”

呵,一夜未眠……三千想,不会是在春花飘飞中送自己去乡试那天的……前夜吧?

眼前恍然出现了女人那日布满血丝的眼睛,肩头也重新感受到她为自己掸去落花时、那手指有力的感触。

回忆起那时她的康健强盛,联想到她如今缠绵病榻、惨白着消瘦的脸,强自装作无事的样子,三千便会狠狠尝到心酸的滋味,眼中蕴起热泪。

她信任香香对女人的忠诚和不舍,所以香香的证词在她耳中听着尤为可怕,她镇定心绪,将眯起的眼睛眨亮了,四指轻一拍案、道:“说得简直玄乎其玄,可有占币?呈上来,本宫亲自占!”

“占币……陛下随身携带收藏的,是有几种,”香香抬眉再一望她凌厉寒凉的眼睛,迅速低头,汗从鬓角滴落到草席上、很快渗入黑漆漆的编缝之内,她红彤彤的圆脸上横肉挤压骤现,看来是突然下定了不小的决心。

香香将心一横,连呼两个尊称:“天母大人!储君殿下……!您需要的、是寻常铜币,还是陛下御用的金币,亦或是,天官交由陛下保管收藏的、银币?”

香香直爽非常、近乎粗野,平时几乎不会绕着弯说话,现在这句话定是久久盘绕她心中、千百次才打磨而成的谜语。

三千闻言,当即闭了闭干涩疼痛的眼睛,呼吸含颤。

她想——果然……果然如此。

什么劳什子天母?那六枚银币、是正反均为阴面的作弊道具!

不管是血信之变当夜入住定坤宫、遇上天官夜间出没;还是封官朝会上、在众臣眼前“掷币证天”的庄重仪式,都无关天意神明指示,只是天官与女人意见相合后、为求扶持“鹿三千”上位掌权的同谋设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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